第十章 算賬
劉泰安滿臉脹紅上前一步大聲怒喝:“鄭瑞, 你休要欺人太甚!”
鄭瑞啊呸一聲吐了口痰在地上, 跳腳大罵道:“就興你劉家做, 不準我鄭家說。為個下三爛的娼妓活活氣死了我小妹子, 還恬著臉說要守妻孝, 探花郎你知不知道這個恥字怎麽寫?要不要我代你的老師教教你!哦, 做了娼婦又想立牌坊, 裏子占全了又想占麵子,你多大的臉呐?要不我們兩家一起到京兆府尹處分辯分辯,看看他怎麽處置?實在不行, 我們到禦前說說話,讓給你下了至情至性批語的皇上親自給我們兩家評評理?”
劉泰安從來隻知文人筆如刀,沒想到竟有人口舌如此之利, 壓得自己頭大如鬥片言難發。抬眼望去周圍看熱鬧的人臉上盡是鄙夷唾棄, 一時心頭大慚,仿佛錯的真是自己。可是如果此時自己改口, 說其實是鄭氏自己不守婦道才喪了性命之類的, 那鄭瑞還不知有多少口刀舌箭等著?一個不好, 興許還會將對自己情深義重的崔蓮房也牽扯進來……
知子莫若父, 劉肅見兒子訥訥不敢言就知道大勢已去, 隻得長歎一口氣, 吩咐長隨道:“將和離書拿過來,給大公子服侍筆墨……”
劉泰安一個機伶,喊道:“父親——”
抬眼就見劉父眼中帶利望過來, 心下明白那鄭瑞千言萬語中卻有一句話說到了緊要處, 就是此時此事萬萬不能鬧到禦前。遂長歎了一聲,在鋪開的紙上齊整地寫下幾行文書:解怨釋結更莫相憎,各自嫁娶一別兩寬。又揮筆簽了自己的名諱,心下一時惆悵不已。
鄭瑞一把搶過和離書,遞與身邊的仆從吩咐道:“拿了去京兆府尹處上檔子!”竟是一刻功夫都不肯耽誤。又一揮手,身後十數個披麻帶孝的壯漢走上前來,兩腳就踹翻了劉府安排的扛夫,抬起那十六杠的楠木棺材飛也似的走了。
劉府門口滿地烏糟糟的紙錢香燭圍觀的眾人看得心滿意足,想來這一個整月都有了滿腹的談資。
劉肅沉了臉正要吩咐關門,就見胡同口迤邐來了一隊車馬轎籠。眾人以為是哪家來晚的吊唁之人,卻見那馬車簾子一掀,一個三十來歲衣飾端莊的婦人下了馬車,隔得遠遠地福了一禮便站住了。
然後一個穿孝衣的大丫頭越眾而出,朗聲言道:“壽寧侯府世子夫人李氏拜上,聽聞劉府大公子已與我鄭府的姑奶奶和離了,特奉侯爺侯夫人之命將我家姑奶奶的嫁妝盡數搬回。這裏是我家姑奶奶的嫁妝單子一式四冊,劉府可按數清點。我們世子夫人說了,請劉府的老爺夫人不要著急,什麽時候清點完我們就什麽時侯走!”說完,也不待劉家人答話轉身就退在一邊。
還未散盡的眾人轟地一下又圍攏過來,卻見剛才那個穿了孝衣的大丫頭指揮著人,從後邊的馬車上取下一把花梨木扶手椅並一張小幾,鋪了厚厚的椅墊,又奉了熱騰騰的茶盞點心,那位壽寧侯府的世子夫人這才施施然坐在了椅靠上,看那架勢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
劉肅氣得七竅生煙,站在石階上大聲嗬道:“我道這鄭家擺這麽大陣勢所為何來,又是搶棺材又是告禦狀的,卻原來是舍不得我家兒媳婦兒的那點子嫁妝!何時你們鄭家破落到如此地步,連這點錢銀都看在眼裏……”
話未說完,就見那鄭府世子夫人纖手一擺,一個穿了身青布直綴帳房模樣的人站了起來,捧了厚厚一本簿子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赤金累絲長簪成對、赤金洋鏨長簪成對、赤金鑲嵌長簪成對、翡翠長簪成對、白玉長簪成對、白玉玲瓏長簪成對、萬福萬壽點翠長簪成對、雙喜雙如意點翠長簪成對、鑲嵌珍珠長簪成對、鑲嵌寶石長簪成對、萬福萬壽鑲嵌珠石翠花成對、雙喜雙如意鑲嵌珠石翠花成對、榴開百子鑲嵌珠石翠花成對、點翠鳳鈿全分隨鳳銜五掛排子成分大挑中挑三挑各成對……”
那先生不喘氣地連續兩刻鍾沒停頓,卻連那鄭氏嫁妝冊子三分之一數都沒有念完,劉肅隻覺得眾人望過來的目光中分明寫著——這就是你家兒媳婦兒的那點子嫁妝……?一時間臉色不由火辣紫脹,回頭厲聲吩咐了府裏的總管,“去,請夫人將那鄭氏的嫁妝攏一攏,盡數抬了出來……”
待將那一抬抬的雕了百子千孫圖,邊角包了黃銅皮的黃花梨大箱子擺滿了劉府大門前時,看熱鬧的人已經從劉府門前一直排到胡同口外。壽寧侯府裏幾個老成的嬤嬤不慌不忙地將大箱子一字排開,清點清楚一箱就往後流水一般傳遞一箱,即刻就有精壯的奴仆上前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後麵的馬車上。
天色漸暗時,壽寧侯府的人又點了羊角燈並鬆脂火把將榆錢胡同照得恍同白晝,嬤嬤們腳不沾地忙得頭上冒汗才將鄭璃的嫁妝草草清點完畢。
先前那個大丫頭越眾而出,口齒清脆地對著眾人大聲道:“我家姑奶奶的嫁妝裏頭,首飾一欄裏少了一整盒朱釵,裏麵有展翅金鳳掛珠釵一對、銀鎏金鳳首發釵一對、紫銅鎏金發釵一對、珊瑚鎏金點翠發釵一對、青白玉福祿壽發釵一對 。配飾少了龍鳳鐲一對、白玉圓鐲一對,赤金嵌珠手鐲一對。衣裳布料裏少了大紅金壽字緞二十匹、大紅金壽字江綢二十匹、金線二百綹、銀線二百綹、各色堆花綾二十匹 。家俱裏少了硬木月牙桌二對、硬木炕案二對 。我們世子夫人說這些權當做我家姑奶奶在劉府裏這一年的嚼用,就不用劉家還了……”
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連針頭線腦都要算上,劉家父子相互攙著氣得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卻見鄭府一眾人收拾了椅榻並茶盞點心,那壽寧侯府的世子夫人站起來禮數周全地又福了一禮,施施然扶了那大丫頭的手,這才上了馬車……走了。
眾人再抬頭去看那劉家父子,卻見劉父木楞楞地站在那,忽地就倒栽蔥一般倒在身後的仆傭身上,劉家人七手八腳地扶了劉父進去,片刻之後那扇朱漆大門哐當一聲緊緊合上。劉府門口的人群興高采烈地如潮水一般退去,隻剩了滿地的紙錢和淩亂不堪的諸多腳印。
壽寧侯府張夫人摸著女兒的嫁妝淚如雨下,指著黃花梨大箱子裏頭的一支和田白玉浮雕福祿壽如意,對世子夫人李氏道:”這是安姐十歲時你公爹偶然得了塊這麽大的和田玉石,特地尋訪手藝極好的匠人雕好了,又巴巴地找人送了回來,說日後好給安姐做陪嫁,哪裏想得到——“
李氏忙道:“不是還有小囡囡在嗎?日後她有了親事,我們就把安姐的這些東西原原本本地給她就行了!”
張夫人扶了她的手歎道:“那樣的人家全無半點根基,那孩子縱有天大的造化也是有限,這些富貴給了她,隻怕會給她惹來另外的禍事。我隻當沒有這個外孫女,你們也莫要去尋訪,隻要那孩子好生生的,日後嫁個殷實人家就足夠了。到時你在安姐的嫁妝裏頭少少的揀上幾樣給她做個念想就行了,其餘的你們兩房分了,給孩子們留些事物,也好叫他們記得姑姑的幾分好處——“
李氏搖搖頭道:“娘莫要操心這些了,世子先前就吩咐了,這些東西讓我好生鎖起來,日後定要好好地給安姐的女兒留著,那孩子在丁點大時就受累,本就受了大委屈。他做舅父的因了闔府老少和皇家的臉麵不能給那孩子伸張一二,卻斷不會讓她日後再吃虧!“
張夫人一時歎氣,“可憐安姐命薄,沒親眼等到她兩個哥哥給她出氣,今天的事辦得好,你們都是極好的孩子——”
房門外等著的高氏恰恰聽了個尾音,立時就醋了,伸著頭搶功道:“娘,我也是極好的孩子,大哥大嫂並我家二爺在外頭運籌帷幄跟那劉家鬥來鬥去的,家裏頭幾個小的都是我在照應呢!”
張夫人和李氏相攜而出,張夫人眼角含淚指著高氏笑道:“去我屋子裏,把世子這回帶回來的那盒瑪瑙嵌的西域銀首飾給了她,要不然這個大功臣今晚可要睡不著了!”
高氏歡喜地受了,一時間府裏的那股子哀傷之氣倒被衝淡了不少。
劉府裏,劉肅睜眼就望見老妻在一旁坐著,不由歎道:“今兒怕是讓你唬了一回吧?”
夏氏端了一碗湯藥過來服侍他喝下後,才不在意地道:“那壽寧侯府高門大戶,和我們本就不是一路的,起先我就不讚同泰安娶這麽個嬌弱女子進門來,你看看給我們家惹來多少禍事?可憐我家泰安此次真是受盡了委屈——”
劉肅垂目,心想讓泰安會冀州再靜心讀幾年書也好。老妻沒有見識隻會心疼自家兒子,這般當口上還敢偷養外室,還不小心讓鄭家人發現,這才落得如此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他自幼家貧多年讀書未成,唯有目不識丁的夏氏始終對他不離不棄,為他操持家務撫育兒女贍養父母,所以他發跡後多少人勸他另娶,他都一笑而置之。
後來,劉肅的官越做越大,夏氏對官場夫人們之間的迎來送往一竅不通,頗鬧了幾場笑話,劉肅也隻是叫少了應酬,唯恐夏氏為難。直到劉府長女位列景仁宮一宮之主,圍在夏氏身邊的人諸多奉承,夏氏才漸漸多出去走動。
夏氏老實本分,這些朝堂上的爭鬥之事說了她也不懂,劉肅吩咐叫了幕僚史先生連夜進來議事。今天,因著兒子的外室一事竟然不知不覺地授人以柄,若是處置不當還不知會給劉家帶來什麽影響。這些便也罷了,宮中還有娘娘和二皇子……
未幾,京都各處散開了各種版本的流言。
一說是劉閣老之子劉探花留戀娼門女子氣死原配,結果讓原配家裏打上門來,不但成功和離還將嫁妝盡數搬空。另有一說是劉探花的妻兄覬覦他妻子死後留下的嫁妝,專使喚了人出來敗壞劉家的名聲。
一時間喧囂塵上,有與劉肅交好的同僚就勸解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得饒人處且饒人!”劉肅隻得苦笑,他何嚐不知道此事傳開更為不利,隻是人在朝堂早就身不由己。這一場元和七年的諸般謀劃,他輸了個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