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婆媳
崔蓮房剛走進內院, 遠遠地就見二道垂花門前一個人影探頭探腦地急急張望著, 正是自己的心腹紅羅, 現今她已經不是丫頭了。五年前她嫁了崔家的一個管事後就作為自己的陪房跟著進了劉家, 如今是自己身邊得力的左膀右臂。
“怎麽回事?慌裏慌張地叫人瞧見成何體統?”崔蓮房不耐煩地皺眉喝問道。房簷上高懸著的大紅色字姓燈籠裏的燭光, 透過門楣上的仙鶴雲海鏤空木雕投在這對昔日親密無間的主仆身上, 斑駁的光影忽長忽短。
穿了一身石青褙子梳著圓髻的紅羅在垂花門前束手站定, 抬頭望了一眼麵前的人後身形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隨著小姐,不, 少夫人掌劉府中饋日深,神色間已漸現掌家人的威嚴,而這威嚴任何人都不能輕易逾矩和冒犯。
紅羅定定神後恭順地低聲稟道:“今兒早上您走了一會兒工夫, 老夫人就派兩個嬤嬤過來說想見遠哥兒, 二話沒說就接過去了,午時過後又叫幾個丫頭過來收拾了遠哥兒的幾樣常用的玩具和衣物, 現在掌燈了都還沒有送回來!”
崔蓮房聽得額角的青筋一陣突顯, 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 婆婆這都是第幾回了?強壓了心火又深吐了幾口氣, 臉上才漸恢複了平日裏秀美端莊的模樣, 啟開抺了檀色口脂的薄唇輕斥道:“真是沒用的東西!走, 隨我一起去老夫人房裏!”
此時的正房裏頭一片笑語,崔蓮房進去的時候遠哥兒剛剛背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 君子以厚德載物”。那副小模樣又神氣又乖巧, 教老夫人夏氏稀罕不已,摟了在懷裏直喚心肝,又在黑漆炕桌上的銀鏨花什錦攢盒裏挑了塊芝麻雞骨糖喂給他吃。
崔蓮房拂開深藍色地盤絛朵花紋錦的門簾,笑著走過去行了禮後道:“娘,遠哥兒這一向都在換牙,給他甜點吃多了不好!”
夏氏麵上笑容一下斂了,將手中剩下的糖塊扔在地上怒道:“我親親的孫兒,不過指甲蓋大小的點心都不能喂他吃,是不是嫌棄我人老事多手腳不幹淨?自你掌了這個家來,是不是以後我吃碗米用根參都要瞧你臉色?來人,給我換大衣裳,我要進宮去讓惠妃娘娘給我做主!”
房裏登時一陣兵慌馬亂,崔蓮房一陣愕然,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請罪。
鬧哄哄的半晌後,夏氏才勉強歪在塌上,由丫頭服侍喝了一劑定心丸,拿了帕子掩著半張臉噓著聲氣道:“罷了,你不給我氣受我也就安省了,原本我也是起個好心,見你這一向迎來送往地忙,遠哥兒身邊又沒個正經人,這樣下去怎麽好?不若將他挪到正房來,由他祖父親自教導於他,等會你回去將他日用的東西都送過來吧!”
原來這才是夏氏真正的目的,這招以退為進的招式真是使得好,不知是哪位高才給出的主意?崔蓮房心頭明鏡一般,自打遠哥落地以來,婆婆就想把孩子接過去養,為此兩婆媳不知明裏暗裏過了多少招。幸得崔蓮房把門戶看得緊,平日裏行事又滴水不漏,遠哥兒這才未曾被抱走。
可今遭卻不一樣,夏氏先是發了一頓怒火,接著才說要由公公親自教導遠哥兒。明知她是扯虎皮作大旗,崔蓮房卻不敢再堅持己見硬著腰杆反駁了。隻得低了頭澀聲道:“不是兒媳舍不得,隻是公公政務繁忙,遠哥兒自小跟我親近,實不敢勞煩於您……”
夏氏見她終於鬆口頓時喜笑言開,抱了遠哥兒在懷裏道:“我自家的親孫子,如何說那般外道的話!把孩子送我這裏來,你們夫妻正好親香,好早日為我劉家再添金孫!”
崔蓮房心如刀絞裙下雙手攥得死緊,幾乎流下淚來麵上還得微笑道:“娘取笑我,我是內宅婦人一天到晚也無甚大事,倒是相公老說院裏差事多,每天都回來得極晚。”
夏氏平生最是護短,一雙兒女尤其看得重,聞言不悅道:“男人們在外頭當差定是辛苦的,就是下衙後同僚間應酬一二也是難免之事,你可莫要學那拈酸吃醋的鄉下婦人跟泰安鬧意氣,讓他在衙門裏坐著都不能靜心!”
崔蓮房氣得嘴裏發苦雙眼發黑,想自己世家貴女嫁與這祖上三代盡寒門的劉家,倒還要受這蠢婦之氣。這都五六年了,劉泰安還不過是個從七品的翰林院檢討,每日除了跟一群同樣出身的窮措喝酒吟詩外還有什麽象樣的作為?
不想平日愚頓的夏氏今日卻如判官附體般,見她這麵色有所怠慢竟猜到她心想。立刻拍桌怒嗬道:“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內閣,我家泰安現今何等清貴的身份,是外麵那些說書人嘴裏傳唱的一甲探花,日後的朝堂重臣。連我這鄉下老婦都明白這個道理,你這世家大族所出之女還要糾纏於風花雪月,怪罪丈夫晚回沒有陪在你身邊不成?”
崔蓮房一向自持身份傲然自重,今天被行事風格大變的婆母當著一眾仆婦下人連罵帶諷,唾沫星子差點噴到她的臉上,一時臊得頭都難抬。
卻在這時又聽夏氏言語一轉,“我知你本性是好的,你公公也讚你是個聰慧的,要不然也不會讓你一進門就掌府裏的中饋!你且安心,宮中娘娘和你公公自會謀劃泰安的前程,日後少不了你的鳳冠霞帔。你若空閑了,或是抄徑,或是做女紅都行。泰安前頭去了的媳婦兒也是侯門貴女,可是每逢節氣都要送我一副新鞋麵,懷了大肚子還日日來向我請安,這些好處你也要學著一些才行!”
跪在地上的崔蓮房頭疼得一跳一跳的,因為是嫁進劉家五、六年以來第一次獨自一人進宮,所以今早寅時起就梳妝換衣至宮中赴宴,卻被不知事的宮人安排在個風口上。宴畢後又在宮門為等惠妃的回話,在馬車上幹熬了一個多時辰。回家來又遇到這件糟心事,被婆母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一時親熱一時怒罵的做派弄得頭重腳輕,她現在還能好好地跪在這裏聽訓連自己都覺得稀奇。
劉泰安身份再清貴也不過是個從七品的文官,按理她連進宮的姿格都沒有,可一來她是惠妃娘家嫡親的弟媳。二來夏氏向來不喜這種人多的場合,能免則免。三來她出自鼎鼎有名的彰德崔家,所以太常寺官員還是親送了帖子到她手中。
於是,崔蓮房在宮中宴上的位置就有些尷尬:放在前麵不合適,周圍都是一品二品命婦。放在後麵也很勉強,那些新近的六七品官員的夫人,丈夫或是才從外地新調京中,或是苦苦守候等缺的窮京官。烏央央的一團人即便是壓低了聲音收斂了身形,說話舉止也顯得恁般粗陋不堪。
一個外地口音的粗胖婦人拈著她新上身的寶藍泥金褙子故作親密地小聲問道,你是誰家的夫人,穿的是在哪裏買的布料,回去後也要照樣子裁一件,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從小詩書簪纓鍾鳴鼎食嬌養長大的崔蓮房,幾乎是僵著一張笑臉才參加完端午宴。
夏氏今日占盡上風排喧夠了兒媳,出了胸中壓抑許久的惡氣,終於緩頰道:“你們還年輕,許多事還是要多學多看。莫道老人話多,興許重要時候能救你一回就曉得其中利害了!”
崔蓮房咬牙站起身子,看向一旁一臉懵然表情的兒子,心頭憤恨交雜著憐惜幾欲噴血而出。扭過頭強忍不舍道:“遠哥兒膽子小,等會我讓他奶娘一同搬過來!不過兒媳還有一事相求,上個月我娘家大哥寫信來說家嫂又新得了個兒子,身體不濟一直在將養。他膝下的櫻姐與我甚有緣分,我就想把這個女孩兒接過來住一段時日,也好讓我大嫂空閑些好好調理一番。”
夏氏想到自己剛把孫子抱過來,兒媳就要把姪女接過來,這不是還在跟自己賭氣唱對台戲嗎?於是不但麵上就連心頭也淡了下來,接過身邊丫頭遞過來的熱茶拉長了聲氣道:“你大哥大嫂的親生閨女,人家舍得送這麽遠來嗎?彰德和京中雖不遠可也不算近呢?”
崔蓮房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又跪在地上扯了帕子哭道,“那孩子素來乖巧仁愛,本來我就想接來和遠哥兒一起玩耍的。現今公公既然要親自教導遠哥兒,泰安又日日繁忙不落家,懇請娘答應讓這孩子家來給我做個伴吧!我大嫂生她時難產,本就不是很喜歡她,從前我還未出閣時這孩子也是常與我相伴,最是柔弱不過的一個女孩兒……”
夏氏倒叫她唬了一跳,這個兒媳素來要強要麵子,自她進門五年多倒從未見她如此當眾痛哭流淚。又聽她說得如此可憐,心裏不由起了憐憫卻又拉不下臉,隻得癟著嘴道:“這個家現在是你當家,你想怎樣就怎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