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 十 章 驚呼
山穀裏安靜得叫人發慌, 隻餘大雪落下時的索索輕響, 點點寒氣從腳底慢慢滲入奔騰的血管裏, 漸漸地冷透了人的整個軀體。
半響之後, 粗通倭語的裴青才扭頭向大家低聲解釋道:“那人念的是一首倭國的俳句——桫欏雙樹的花色, 昭示著盛衰無常的道理。驕者難久, 宛如風中之塵, 盛者必衰,恰似一場春夢。人生五十年,如夢似幻, 下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
裴青麵色有些難看地闡述自己的看法,“……這人早已傷重瀕死, 為了不拖累隊伍就選擇在這塊僻靜地方剖腹自盡!”
匍匐在草叢雪堆當中的眾人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血淋淋的武士切腹自殺的場麵, 都是背上寒毛直豎牙齒一陣輕顫。這位切腹者不但死誌堅強固執禮儀,還能超脫生死, 實在當得起硬漢的稱呼, 但是這種視死如歸的狠辣和漠然也讓人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一貫吊兒郎當的方知節抺了一把頭上的冷汗, 風拂過時就感到後心一陣發涼, 卻是後背上也驚出了一層冷汗。他靠在草垛子上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道:“可怕的倭人!可怕的倭國!”
裴青肅聲輕斥道:“胡說什麽?要知道慷慨赴死易, 從容就義難!古有司馬遷為了完成《史記》巨著, 不得不隱忍苟活,還自言——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雖被萬戮豈有悔哉!”
見方知節麵有訕色, 裴青語氣漸緩,知道萬不能讓眾人在此時失去鬥誌,繼續處於萎靡驚恐的狀態,“前些日子我在青州的酒樓茶肆曾聽名家傳唱的《蘇武牧羊》,詞曲都寫得甚好,不知兄弟們聽過嗎?蘇武留胡節不辱!轉眼北風吹,雁群漢關飛。白發娘,盼兒歸,紅妝守空幃。三更同入夢,兩地誰夢誰,任海枯石爛,大節定不虧,終教匈奴驚心碎膽共服漢德威。”
時斷時續的旋律淺淺地縈繞在場中,謝素卿笑著打圓場道:“諸君都是氣節英雄,前麵就是豺狼虎豹,我們為阻止他們的惡行不惜以身犯險,不是英雄又是什麽!”
方知節嘿嘿一笑,掩卻慚色縮了縮身子小心地伸頭探看下麵的動靜。
遠處又傳來砌碴砌碴的腳步聲,就見先前離去的那個倭人返轉回來,蹲在那剖腹自盡的死者屍體麵前扯著嗓子哀嚎了幾聲後,就拿起長刀挖了個淺坑將人埋了,這才哀泣不已的回頭走了。
“咿呀!”
正當裴青等人暗鬆一口氣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驚呼。
已經走遠的高瘦倭人警覺地回過頭來,手裏的長刀閃爍著沁人的寒利。山嶺周圍一片寂靜,連風將雪吹落砸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那人持了長刀,緩緩向前移動,草鞋踏在枯枝上,發出細細的劈啪聲。
突然一隻鳥雀從窪處撲騰過來,淒厲地叫了幾聲後棲在一截嶙峋的枝幹上。那鳥體型頗大,似鴉非鴉,眼似珍珠項部呈白色,頭部腹部為黑色,竟是一隻出來覓食的山老鴰。要不是它剛才飛起來過,人人都要忽略了樹上還盤踞著這麽一隻大鳥。
倭人收了長刀,低聲咒罵了幾句,拿起雪團投擲了過去,那山老鴰撲騰著黑翅膀遁入了黑暗當中。那倭人跺了跺腳,氣衝衝地走遠了。也是,任誰半夜三更碰見預示死亡和災禍的山老鴰,心情都不會舒服,看來倭人和漢人的某些忌諱之處倒是一樣的。
魏琪動了動身子正想開口說話,就見裴青雙手一按示意安靜。
稍等片刻之後,那暗處當中就出來一個黑影,竟然是去而複返的高瘦倭人。眾人都驚愕不已,誰都沒有想到這人竟然如此狡詐,竟是假裝遠去,卻躲在暗處不動悄悄窺視,想是先前那聲貌似女子的驚呼聲終究還是引起了他的懷疑。
倭人舉著長刀左右劈砍了一番,見沒有什麽動靜,才靠了一根矮矮的樹木坐下。大概想到了什麽,又站起身走到埋葬切腹者的淺坑前,左右搜尋一番後,在草叢當中找到一把短刀,細細地擦拭一番後插在自己的腰上,這才慢騰騰地走了。
這回方知節非常確切地等人走遠了,才敢吐出胸口的一口濁氣,“從今往後本大爺再不敢打鳥吃了,今日這位鳥大爺救了我們一命。要是現在驚動那些倭人,咱們這幾個可招架不住!”
說完回頭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魏琪和傅百善,才終於苦笑道:“姑奶奶們行行好,這可是行軍打仗,不管看見什麽駭人的東西,可不要再亂出聲了,下回可不見得恰好有隻山老鴰出來救咱們!”
兩女沉默地對望一眼後,齊齊點頭。
遙遠的天際線已經開始泛白,裴青招呼眾人開始抓緊時間休息。傅百善裹緊了身上有些單薄的棉甲,忽然感到肩上一重,就看見裴青將一件厚重的羊毛大氅圍緊至了下巴。大氅應該是他慣常穿用的,還帶著一種他身上的鬆柏清冽香。
“七符哥,剛才我沒有發出聲音,那個叫聲不是我!我問了魏琪,也絕不是她!”傅百善幾乎是觸碰著男人的耳邊,壓著嗓子低低地說道。
裴青莞爾一笑,下頜上冷硬的線條立刻柔和下來。
小姑娘柔軟的發絲輕拂在麵頰上,有一股甜膩的芬芳隨著她的呼吸熱熱地襲來。趁著夜色幽暗,他將小姑娘的纖手抓在掌心摩挲,心裏漫不經心地想著:這手怎麽這麽小?一邊聽著小姑娘有些急切的解釋,一邊慢慢地將那手舉在嘴邊,鬼使神差地親了一口。
“啵!”
寂靜的夜裏,這聲音就顯得格外突兀,傅百善幾乎立刻就呆了,臉上熱得像是要沸騰。她從未想過生性肅穆嚴謹的七符哥會做出這般——這般輕佻的動作。手背上那種柔軟的觸感仿佛揮之不去,總覺得有熱辣辣的實質般的東西一直存在。
仗著習練過夜間視物,裴青清晰地看到小姑娘羞憤得恨不能立時跳腳而去,歎了一口氣終於不再為難人了。淺淺攀住佳人單薄的肩膀,幾乎耳語般地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並沒有發出聲音,那個叫聲也不是你!”
雖然相隔許久,但是兩人在廣州時幾乎是朝夕相處了整整三年,可以說對彼此的性子是了如指掌。珍哥從小就穩重,遇事從不驚慌失措,怎麽會在大敵當前的緊要關頭如此沉不住氣?魏琪自小長在軍營,向來膽子就大,又拜在吳夫人的門下習練毒技,尋常毒物在她眼裏看著比人都親,也不會是她!
冬季海邊的山上風大得很,裴青將心愛的姑娘遮擋在背後處,那手卻依舊沒有鬆開。暗沉的夜色裏,他一雙細長的眼眸微微眯了眯,那聲幾乎驚動了倭人的驚呼既然不是珍哥和魏琪發出的,那麽到底是誰發出的?
是無意?還是有意?
想是方才山坡上的一番動作終究驚動了正在休憩的倭人,陸續有人起身在空地上逡巡走動。那頭領也裹了毯子站在火旁大聲地喝問,也不知高瘦的倭人答了些什麽話,裴青在單孔暸望鏡裏可以看到倭人頭領往這邊沉沉地望了一眼,轉身大喝了一聲。片刻工夫,就見倭人們齊齊站起來開始收拾包裹。
魏琪捶了一下雪地,“可惜了,這夥人馬上就要開拔了,要是能在這裏了結他們多好!”
方知節這一路上最喜歡和她抬杠,輕聲笑道:“對,把這些人趕做一堆,把你那些心愛的小玩意兒一放,保管個個死得不能再死!”
謝素卿好奇問道:“什麽心愛的小玩意兒?”
魏琪抬手推開幾乎蒙住她麵頰的頭盔,慧黠一笑,“就是女孩子們最喜歡的小玩意兒啊!頭上戴的,腰上纏的,紅的綠的好看的,還能有什麽?”
倭人們已經開始離開了,隊伍正好要經過眾人潛伏地點。裴青實在有些手癢,扭頭問道:“小……師妹能否將那倭人頭領拿下?”
傅百善搖搖頭:“這裏正好處在埡口上,風向不定,我並沒有太大把握。雖然可以一試,但是我怕驚動旁人,到時候一窩風地湧過來,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好走脫了!”
謝素卿心思立刻從魏琪的心愛玩意離開,驚歎道:“傅姑娘竟然神技若此嗎?如果在風向一定的情況下,就能射中敵寇嗎?”
傅百善回頭重新打量了一下距離,肯定地回答道:“可以!”
方知節的下巴險些掉在地上,眾人都是經曆過諸多戰事的,弓箭更是用得嫻熟,但是即便這樣也不敢在距離大約五十丈遠的地方挽弓射箭。想了一下,他顛顛地提醒道:“妹子,那些倭人個個身負蠻力,先前在進攻青州左衛時竟然可以徒手接住我們射出去的箭!”
傅百善嫣然一笑道:“裴大哥已經跟我說過了!”
方知節白了裴青一眼,心道這麽丟臉的事,你竟然早就跟人家小妹子說了,那還有我們什麽事?但是看到傅家小姑娘這麽自信滿滿的樣子,心底裏深深隱藏的那絲對於倭人的惶恐畏懼竟然奇跡般地消散了一些。想來懼怕超過了極限,也就是那麽回事罷了!
寅時末,正是百姓在夢鄉裏熟睡的時候,幾十個穿著並不整齊的倭人卻動作劃一地騎在馬上,向著大嵩衛進發。裴青等人伏在後麵靜靜地看著,雖然早已通知了衛所有敵來犯,可是每個人都不知道接下來的戰役該怎麽上演?
是豺狼入了羊群,還是羔羊落入了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