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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 大禮

  從青州廟子鎮聖峪口村向西南方向行約十裏, 便是以幽穀深峽聞名的黃花溪。穀口有大片的野生山楂樹, 每年都引了無數的鳥雀野猴到此處覓食。


  因為是冬季, 稀疏卻盎然的古鬆虯枝倒掛山間深深紮根於懸崖, 而軀幹則執著地向陽挺立。山澗時常現出清泉汩汩水流潺潺。雨季到來時, 山澗的水流湍急, 淺可漫腳踝, 深可及膝蓋,再有迅猛直瀉處便無法通行了。


  裴青緊緊跟在謝素卿身後,一路走來的穀底小道有緩有急, 山勢大開大闔。於陡峭處,仿佛一扇聳立雲間的天門忽在眼前斷開,青山分立兩側, 斷裂的削麵與地麵近於垂直。徘徊於峭壁懸崖之下峭壁之上, 或如佛麵,或如牛首, 或如人像, 千姿百態惟妙惟肖。


  正待出言相詢, 前麵帶路的謝素卿轉身沒入一個隱密山洞之中, 不過片刻便聽得有女子的破口大罵。


  裴青聽得正是魏琪中氣十足的聲音, 心上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快步跟上前去, 就見魏琪被指頭粗細的繩子捆得緊緊的,身上衣服整齊,隻是形容有些狼狽, 便知道謝素卿到底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 終究沒有將事情做絕。


  裴青握緊手中鋼刀雙眼緊盯著人,最後出言勸道:“你還是跟我出去自首吧,看在昔日相處的情分上,我保你一命。”


  謝素卿站在一處高地笑得不可自抑,“然後被判個二十年的監~禁,日日罰做苦役。要我過這樣的日子,我寧願逃亡他鄉!”


  裴青見他話中似有決絕之意,心底湧起不詳,踏前一步正待伸手,卻已是慢了一步。就見謝素卿身子向後一仰,人已經像落燕一般向穀底飛快墜去。穀中適時漂浮了幾縷白霧,裴青運足目力望去,才見謝素卿腰間不知何時纏繞了一根粗繩,已經安全抵達穀底,幾個兔起鶻落就消失在茫茫深林之中。


  魏琪將身上的繩子胡亂摔在地上,疾步奔過來顫聲問道:“他死了嗎?”


  裴青搖頭,似乎還能看到那人在遠處得意招手,心裏不知是憤恨還是沮喪之情,或許二者兼有。他嘴角不覺抿起一道冷意,“這人處處為自己留有後路,其實是個極其謹小慎微之人。想來我們還會有山水相逢的時日,到那時再用刀劍說話吧!”


  魏琪雖然不知謝素卿做了什麽事,但是僅憑他敢將自己綁來囚在這深山惡嶺之中,圖謀必然不小。想到從前在軍營時,這人時常給自己帶外麵的好吃的好玩的,有一回調皮被父親責罰時,這人甚至跑到夥房裏偷偷拿了幾個包子回來吃,心中的憤懣不覺漸散。


  將散亂的頭發挽起,魏琪躊躇片刻才問道:“他到底所犯何事?隻怕禍事不小吧?他前天急匆匆地到了登州,跟我說我爹遇刺受了嚴重外傷,想讓我趕快回來見上一麵。神情又焦急又慌亂,半點看不出作偽,吳太醫還說要跟我過來看看……“


  魏琪又是慶幸又是難受,“我心裏絲毫沒有起疑,連東西都沒有收拾就跟著他上了路。結果一個不防備就被他弄暈了,醒來就被綁在這個黑乎乎的山洞裏,身邊又隻有一點水和兩個饅頭,你們要是再不來我就餓死了。“


  裴青目視遠處,“他手裏掛了幾條人命,但是最要緊的是他是我們青州大營的內奸,往外頭泄露了不少的情報,此人不除怕是東南沿海一帶的禍害!”


  魏琪卻是忍不住雙目含淚一陣唏噓,“這回你們定是因為保我才放了他,我爹爹怕是要受牽連的吧?想當初,我覺得他長得還行,性格也溫和,一度還想嫁給他來著,誰知道這人竟然包含了狼子野心!“


  裴青回過頭來溫言安慰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年紀還小,以後見識廣了視野開了,這些過往就不值一提了。昨夜大營當值的都是指揮使大人及我的心腹,不會有人多說什麽的,現在查出內奸其實比抓到他更要緊。“


  他拽了一下魏琪的發辮,笑道:“你便是我的親妹子一般,這回沒有擒拿住他,下回還有機會,你的性命卻隻有一條。為了這件事已經死了太多人了,我也委實不願再見大人為你憂心,才做主放了他。即便有事,也自有我擔著!“


  魏琪眉舒目展,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我現在知道珍哥為何對你另眼相看了,你該手辣的時候毫不猶豫,遇著事也敢挺身而上,你倆的性子真是一般模樣,說不定前輩子也是夫妻呢!”


  這時已漸近午時,一輪白日高高地懸在天際,黃花溪的霧氣也漸漸消散,明朗朗地照在小徑上。裴青雖然沒有捉住謝素卿,但是終究除了軍中隱患,想到珍哥心裏更是歡喜,連腳下的步子也歡快了一些。


  塘坊鎮一處貧家宅子前,一個披了大鬥篷的婦人扶著一個婆子的手打開了房門,走過光禿禿的院子,一間正房裏也是寒酸的緊,除了幾條雜木板凳就似雪洞一樣幹淨。婦人去了大鬥篷,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大爺,我過來了,你在這裏嗎?”


  屋中靜寂了一會兒,好半響才聽隔壁廂房傳來“吱呀”一聲,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外麵走了進來。婦人眼睛一亮,嘴裏卻不禁罵道:“賊漢子,叫街邊的小子帶了一句口信就想叫我從此跟你浪跡天涯,你倒是想得極美?”


  男子正是謝素卿,聞言也不由雙目含笑問道:“你不想跟我來,卻挽著大包袱小包裹做甚?難不成是想要搬家?”


  婦人正是甜水井巷子的曾閔秀,她瞪著一雙美目啐道:“有個賊人偷了我的心,我再不跟著過來,恐怕什麽都不曾留下了。”


  謝素卿長臂一伸,將頭顱埋在女人的肩上,微鬆了一口氣道:“現下我隻剩下你了,出了這個城之後,連名字身份都要舍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返回故裏。你可要想好了,日後要是後悔了都沒有地界去買後悔藥!”


  曾閔秀心內一片溫軟情意,“我這輩子吃過好的,穿過好的,也做過幾件離經叛道的事情。現在老天爺送了我一個這麽好的男人過來,且容我放肆一回,就跟著你上刀山下火海吧!”


  兩人正在濃情蜜意,守在外邊的丁媽媽伸著脖子笑著打斷道:“姑娘與大爺以後有的是機會情話綿綿,不過還是趁了這會還沒有關城門,趕緊坐著馬車出去吧!以後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遊,你們齊齊去過小日子吧!”


  謝素卿眉毛一皺,低聲道:“你怎麽把這個老鴇子也帶來了,她舍得放你走嗎?”


  曾閔秀來不及跟他解釋丁媽媽隻是她雇來當門麵的,隻得小聲說道:“丁媽媽有個十來年的老相好,是守城的城門官,要是有人封鎖了城門,怕是隻有他才能放我們出去!”


  謝素卿滿臉詫異,卻又按捺不住心頭的歡喜道:“倒是免了我的一宗麻煩事,我還想著咱們怎麽不惹人注意地出城門呢!”


  兩輪小馬車在石子鋪就的小路上轔轔地走著,丁媽媽坐在外麵和車把式有一句無一句地搭話。曾閔秀緊緊抓住身邊男人的手,看著那人依舊粘了滿臉的絡緦胡,隱約知道這人怕是惹了天大的禍事,從今往後就要浪跡天涯,不知為何心裏卻是止不住的陣陣歡喜。


  馬車在離南城門口最近的一個茶窠子停下,卻見門囗果然有官兵在細細盤查,丁媽媽徑直去找她的那個老相好。


  過得了不一會兒,就見丁媽媽喜滋滋地走了回來, “大姑娘,你說運道真是好,剛剛我去找我那位老哥哥,不巧今日不該他當值。我正不知怎麽辦才好,就看見咱們家二姑娘的姑爺正打頭站著,帶了一隊官兵在那邊查人呢!我趕緊回來叫你去拜見一回,興許說著話就放咱們出城了呢!”


  曾閔秀心裏一喜,整理了頭上的金簪鬢花正待下馬車,左手臂卻被緊緊拉住。就見男人轉頭望向外麵,麵目含笑輕聲道:“我想起還有件極要緊的事沒辦,不忙出城了。還有,勞煩媽媽給我指一下,興許我還認得這位從未謀過麵的連襟呢!”


  小馬車悄無聲息地繞過城門口,往回去的路上走。藍底白色四葉紋的車簾子被掀起一條小縫,僅隔了十餘丈遠的地方,一列隊伍正在翻查往來的車馬轎廂,打頭的是一位年輕將領,穿了青紵絲黃銅平頂丁釘曳撒甲,頭戴水磨鎖子護頂頭盔,身材英挺精幹,眉梢眼鋒卻端肅若刀。


  曾閔秀覷了那人兩眼,不禁感歎妹妹好眼光。


  這妹夫人才如此周正,看這官職也必然不小,難怪妹子老是感歎高攀了,的確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人家。正在胡思亂想間,耳邊就聽男人慢悠悠地問道:“丁媽媽,那位就是你家的二姑爺,前一晌還得了一對龍鳳雙生子的那位?”


  這其間涉及到了二姑娘的隱密事,丁媽媽如何敢亂說,隻得盡量揀了能說的含混說了幾句,“年初時張員外家辦酒宴招待貴客,為助興就悄悄在酒水裏加了些小玩意兒。不想這位大人在酒宴上喝高了,當場就抱著咱家二姑娘不放,餘人怕他撒酒瘋,誰都不敢上前相攔。“


  丁媽媽說起香豔之事是眉飛色舞,“天亮之後,這位大人倒也幹脆認帳,極爽快地付了五百兩贖身銀,二姑娘從此也沒了音信。也是過了好久,有個穩婆悄悄送信過來,說二姑娘早產生了對龍鳳胎,大姑娘這才上門去看過兩回,倒是從未遇見過這位大人!”


  謝素卿聽得眉目一陣閃動,心中再無半點疑懷。


  他徐徐靠在車壁上,望著車簾子外越離越遠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轉頭對著莫名其妙的曾閔秀道:“說起來我的確認識這位大人,還知曉他不少事情。咱們倆遠走他鄉,也不知道你們姐妹還有無相見的日子,不若我這當姐夫的送她一份大禮,讓她日後能堂堂正正地去見婆家人,說不得還能憑借兩個孩子一腳站穩正房大奶奶的位置!”


  曾閔秀聽得心頭大喜,探著身子摟了男人親了幾口道:“真要是成了,叫我妹子給你磕頭!”


  謝素卿哈哈大笑,望著馬車後已經看不見的人影,眼神卻是意味難明——裴青裴大人,你可要好好接著我送你的這份大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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