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六章 相爭
在名為篁園的劉府書房裏, 明顯已經有了兩分老相的吏部尚書劉肅端坐在書案之後, 摸著頜下胡須問道:“先生今日觀這彰德崔氏長房長孫的氣度如何?”
立於八扇紫檀嵌黃楊木屏風前的史先生微微一笑, “尚有幾分聰明和眼色, 不過要是執掌家主之位, 這位崔文璟就差些火候。前日他初至時, 我觀他神色謙和骨子裏卻倨傲不已。聽說他的父親崔翰也是高不成低不就, 偌大歲數還隻能在府中處置些庶務。彰德崔氏若常此下去,這一脈堪憂!“
劉肅微皺眉頭道:“難不成這崔家的精華全都集中在女人身上去了不成,那位當家主母方夫人手段頗為了得。這小崔氏嫁到我們家後能屈能伸, 看起來還是有幾分作為的樣子。這幾年我刻意沒有出手幹涉泰安的仕途,如今他能混到禮部從四品主事的位置,還多靠了她在其中斡旋!”
史先生與他多年主賓, 自然知道他的隱憂, 嗬嗬低笑道:“少夫人從前雖有些持才傲物目下無塵,但對大公子倒是真心實意, 終究還是為劉府著想的, 東翁大可不必為此事憂慮。這些年來, 您韜光養晦等著秦王殿下長成。現在, 他鎮守登州衛近十年, 已經有了赫赫威名, 要不然……”
劉肅眼底卻有些晦澀,重重歎了一聲苦笑道:“當今這位陛下一手帝王心術玩得是爐火純青,元和七年那場事我能全須全尾的保全下來, 已經是祖上積了陰德。你看我做了這麽多年的吏部尚書, 名為百官之首,離那首輔之位卻有萬丈之遙。就像鄉下磨坊裏被蒙了眼布的驢,明知那好處就在前頭,卻總也夠不到!”
聽見又是這番老生重談,史先生心裏隻能悄然喟歎一聲。
不能攀上那位極人臣的頂峰,這位東翁大人心裏始終有個過不去的坎。汲汲營營半輩子,所盼依舊是鏡中花水中月。可即便明白這個道理又如何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坐了這個位置之後身家性命就由不得自己。夫人而知之,不爭力而爭心,不爭人而爭己,全當做火中取栗罷了!
劉府,漣漪閣。
崔文瑄有些鬱鬱地看著牌匾上的幾個字,耳邊響起兄長的告誡,“我們彰德崔家是世家門閥不假,可是現今這些朝堂的新貴們日後難保不會出一兩個新的門閥。你今日瞧不起他們,焉知日後是他們瞧不起我們?崔家的人在外說話做事,代表的不隻是自個,還有背後的百年傳承……”
已經是深秋了,京城的風又幹又冷,哪裏比得上四季如春的彰德。還未出來半月,崔文瑄已經想家了,想念母親親手做的扒糕。
每回初秋時節,莊子上的農戶都要送來新鮮的蕎麥。蕎麥性溫平和,可以調濟胃口振作精神,母親這時候往往就會放下貴夫人的姿態,特意到大廚房裏一展身手。把蕎麥磨成細細的麵粉,隔水蒸煮而成麵餅。食用時先用小刀切成菱形小塊,再用芥末、香油、蒜汁、陳醋調拌即可食用,想起來都讓人流口水。
還有廣和居的桂花蛋,是用雞蛋黃、澱粉、白糖加適量的水攪勻炒成的。此菜色金黃味香甜,炒製時不粘鍋勺,盛時不粘碟筷,吃時不粘牙,故又名“三不粘”。成菜後軟香油潤濃甜不膩,色澤美觀吃口絕嫩,哪裏像京城的各式糕點幹得噎喉嚨。
所以十四歲的崔文瑄實在不能理解姐姐為什麽這麽多年都呆在這麽個糟糕的地界,連頭上的天望出去都不如彰德的碧藍!難道她不想念父母親人,不想念家鄉的山山水水嗎?
暖亭裏,熱氣緩緩地從四根粗壯的紅銅壁柱裏散發出來。雖是秋末,卻讓人如沐春風絲毫寒意。崔文瑄便有些微妒意,彰德崔家清名在外卻算不得豪富,每年冬至時才能燃灶取暖。更何況在院子裏費銀錢修建這麽個四麵透風的暖亭,隻為主子偶爾興起時吟詩作畫!
紫檀雕了夔鳳紋平頭畫案上,平鋪了一副墨跡未幹的山水寫意,正是這園中的一池殘荷並幾隻伶仃的雀鳥。構圖工整雅致清新脫俗,即便挑剔如崔文瑄者,心裏也忍不住讚了一聲好。
崔文櫻因為心中煩悶,一早便來到這亭中作畫。不想筆下有如神助,幾處平日裏覺得晦澀的地方竟然是一揮而就。那殘荷的孤直,樹上雀鳥的徬徨,無一不躍然紙上。她心中憂愁一掃而空,便放在案上細細鑒賞,得空了還要拿去給老師過過眼。
崔文瑄有些好奇,一問之下才知姐姐兩年前便拜在詩畫大家蔡夫人的門下,心裏便有些五味雜陳。
蔡夫人以一女子之身躋身江南文壇,其自身的修為就不用贅述。聽說她年輕時生性高潔孤傲,即將成婚時夫婿意外身死,她便自挽長發守寡至今。她的詩畫雙絕,世人慨歎千金都難買一尺畫。
許是年歲日長為排進寂寞,蔡夫人每隔兩年都要收上三兩女弟子。此言一出,蔡家的門檻都要擠破。偏偏蔡夫人生性偏執,若她看不上的人,即便雙手捧金銀在前也一樣不假辭色!若入了她的眼,蓬門出身也一樣認真教習。
崔文瑄心裏又羨又妒,但是讓崔文璟昨日一頓好說之後,終於明白這裏不比家中隨意。便捺下心思揚臉笑道:“白王妃已經答應把西山腳下的溫泉莊子借予我們了,姐姐不若將蔡夫人也請來,讓她點評一下這屆宮選女子的文釆,豈不是甚好?”
崔文櫻也有些心動,女子若是經過宮選之後,無不身價倍增。即便當時沒有被賜婚勳貴,此後也是求娶者甚眾。這便是彰德方夫人答應讓兩個孫女齊齊參加宮選的根本原因,又沒什麽損失還能讓彰德崔氏的美名遠揚,又有何樂而不為呢?
崔文櫻心裏已經肯了,但是不願把話說滿,“蔡夫人已經上了春秋,隻怕不願意參加這種熱鬧的宴請。我且先試試,隻是成與不成就不敢保證了!”
崔文瑄聞言大喜,扭著姐姐的胳膊道:“還是你最疼我,來前母親還叮囑,說你許久未與我見麵,說話行事肯定要生分許多,還讓我不要在你麵前淘氣。如今看來,實在是她想太多了。你我一母同胞的親姐妹,有什麽話偏要掖在心裏?”
崔文櫻看著她象雀鳥一樣嘰嘰喳喳,心裏就湧出一股莫名的難受。
那年除夕前夜,她奔波千裏返回彰德。近鄉情怯的她進了那處高大森重的老宅子時,心裏惴惴不安。坐在抱廈裏處置府中庶務的母親看見她,臉上沒有久別重逢傅喜悅,隻是當著一眾仆婦的麵撩了眼皮淡淡道:“回來了,且歇著去吧,等我忙完再去瞧你!”
但崔文櫻坐在床榻上等到月上樹梢,母親都沒有過來與她說句暖心的話。十五元宵一過,劉府的姑姑就切切地派人來接她京城,她上了馬車回頭去看,就見母親抱著幼妹親熱地說著什麽,那種溫暖的笑容是那麽刺眼……
崔文瑄向來有些機巧,笑嘻嘻地拉了姐姐的手道:“宮選之後,姐姐的親事約莫就能定下了,索性就回彰德待嫁吧!我歲數還小,就由我留下來陪姑姑如何?”
崔文櫻啞然失笑,“這如何使得,母親一向愛重你,隻怕也舍不得你離家許久。那日我看母親寫與姑姑的家書,足有兩頁紙都在叮囑你的日常飯食起居用度。你要是留在京城,恐怕母親一日都不得安生!”
崔文瑄一張俏臉上便立時斂了笑容,扯著帕子重重地拭去唇上暈開的香膏子,冷哼道:“姐姐如何說出這樣外道的話來,這京城難不成是你的?如何你留得,我卻留不得?”
正在收拾筆墨的崔文櫻驚住了,她八歲上頭就孤身一人上京,與這幼妹相處的時日不多,委實不知是哪句話惹得她動了肝火!
崔文瑄見狀更是大怒,一樣出自彰德崔家,一母同胞的親生姐妹,為什麽姐姐就能讓姑姑青眼相看?她才來幾天就早早地就知悉了,看看姐姐這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比她的貴重!憑什麽姐姐可以留下來養這麽多年,不就是因為姑姑膝下沒有女孩兒嗎?誰又比誰格外金貴一些不成?
兩姐妹之間一時箭拔駑張,周圍的丫頭婆子不明究竟根本不敢出言相勸。
崔文瑄見狀冷笑幾聲,知道這裏說不通了。要想留在京城,還不如親自去相求姑姑。憑著自己的機巧和靈敏,不信不能討得姑姑歡心!想到這裏她猛地站起身,胳膊肘有意無意地拌到筆架上擱著的羊毫筆。那筆上剛剛蘸滿墨汁,啪噠一聲傾在那副山水寫意上,那畫立時就不能瞧了。
崔文櫻看著妹妹怒氣衝衝地揚長而去,再看著案幾上幾乎被毀滅殆盡的書畫,心裏便忽生了一陣莫名悲苦,嚶嚶地跌坐在椅上哭了起來!
隔了荷池的回廊裏,劉府孫輩唯一的男丁劉知遠望著哭得不能自抑的櫻表姐,心頭難受至極。對著身邊的人喃喃問道:“紅嬤嬤,你說有什麽法子能將表姐長長久久地留下來?”
錯身退一步站著的正是崔蓮房的貼身陪房紅羅,她不錯眼地盯著暖亭裏哭得梨花帶雨更顯妍態的年輕女孩,聞得這句話隻是微微一笑,躬下身子恭謹答道:“要將女子留下來,那就隻有兩姓婚姻一途了!”
紅嬤嬤是最得母親信任的人,她的話決計是沒有錯的。依母親對櫻表姐的看重,隻怕心底裏也是如此打算的,等的大概就是自己蟾宮折桂而已。剛剛滿十五歲的少年人緊抿了嘴唇,心裏下定了最後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