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五章 香逝
青州城常知縣一家寓居的宅子裏, 傅蘭香坐在妝鏡前, 心想這世上怎麽有這麽厚臉皮的女人, 覬覦別人的丈夫不說, 還有膽子覬覦人家的正妻之位!
桌子上放著一張紙, 上麵筆跡淋漓墨痕未幹, 工整地寫著幾行字:……傅氏女性情乖張戾隨日增, 懶惰鋪張不事翁姑,結縭兩載並無所出,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 情願退回本宗聽憑改嫁,立此休書並無異言。
傅蘭香頭都想痛了也想不明白,不過是個尋常路數的外室女人, 為何就如此牽動丈夫的肝腸?自己已經矮下身子伏低做小, 鬆口讓那女人進門來為妾,與自己姐妹相稱同侍一夫, 這還不夠嗎?
今天是五月十五, 世人俗稱小端午, 公婆都到廣佛寺吃齋飯祈福去了。大晚上的, 宅子裏除了三兩個仆婦, 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傅蘭香難得起了興致燒了一桌家鄉菜, 卻形影單隻冷冷清清,隻得一個人把酒言歡。正在哀怨之時,常柏卻忽然推門而進。
傅蘭香幾疑是在夢中, 忙歡歡喜喜地拿碗添筷, 殷勤侍候丈夫坐下。
自兩人鬧矛盾以來,常柏借口在書院讀書十天半月不回家。正當青春的傅蘭香夜夜孤衾寒枕,心裏委實怕了。正想找個台階下了,於是趁著添酒布菜的空檔,委婉道出自己願意和外頭的那位結為姐妹。
連飲幾盞酒的常柏麵上卻浮出一絲愕然和好笑,仰頭怔然了一會兒,複又抓了她的手喃喃歎道:“晚了,一切都晚了。我父我母養她許久,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那樣無情無義的人,如今又托庇於權貴人家,我又怎敢得罪於她?還不是她說什麽就是什麽,都是一場冤孽……”
一席話沒頭沒尾,傅蘭香聽得莫名其妙。卻見丈夫麵頰上隱隱有淚痕,心中又憐惜大盛,往日裏堵在心口的那縷悶氣不自覺地就散了。正待小意服侍丈夫歇息,手剛剛伸過去勾住紐襻,就見他忽地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後一臉的狠厲暴躁,哪裏有半分醉意?
常柏一把甩開人,大步衝至書案前抓起一隻狼毫筆,濃濃地蘸了幾點墨汁,龍飛鳳舞般揮就一篇文章。然後鋪頭蓋臉地朝她扔過來,冷硬嗬道:“你我夫妻緣盡,今日休書在此,從此再無瓜葛,你也休要厚顏糾纏!”
那人摔門而去,傅蘭香卻如遭雷殛滿臉的不可置信,哆嗦著揀起地上的紙雙手張開,竟然是封言辭犀利的休書。常柏不愧為直隸府的小三元,字字不帶髒卻句句都在辱罵人。
昏暗的油燈閃爍了幾下熄滅了,傅蘭香憑案木然而坐,隻覺胸腔裏空蕩得利害。今夜是十五,屋外的圓月大放光華,清清冷冷的月輝透過半開的窗欞,拋撒在桌子上的殘羹剩飯,越發顯得她的身影單薄得像一個紙片人。
曾幾何時,在自己心目中象天神一樣偉岸的丈夫,漸漸變得麵目模糊,那雙好看俊秀的眸子裏丟過來的隻有嫌棄。女人想得頭都疼了,才忽然發現,也許從成親伊始,丈夫都不是自己心目當中的良人,自己理想的良人從來都是個虛幻的影子。
手中這封休書隻要拿到縣衙裏讓書吏上個檔,自己就成了常家的下堂婦,從此就成他人譏諷的笑柄。也許還有父兄失望的目光,母親迭迭不休責罵,想起都讓人不寒而栗。
旁邊的屋子裏有人在走動,應該是常柏,他的腳步聲自己隔很遠都聽得出來。他穿過走廊,好似在門口踟躕了一會兒,卻終究沒有說什麽。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隔著木門傳過來,有惘然,有解脫,還有許多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
男人的腳步踢踏漸遠,傅蘭香緊抿嘴唇忽然一躍而起,抓了一件灰色縐綢長鬥篷推開房門。
已經是夜深了,街巷上隻餘三兩個夜歸人。前麵的男人徑直走著,做夢也沒想後麵跟著個女人。傅蘭香雖然在青州住了十幾年,隻依稀記得這裏是南門口,都是些小攤小販聚集而居。離此處不遠有個麵鋪,生意很好,聽家中仆婦說這處的鱔魚麵很好吃,卻從來沒有機會去吃過。
男人繞過那間麵鋪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子,在第三個木門上敲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木門打開,一個年青女人出來應了門。兩個人說了兩句話就頭挨頭親熱地摟作一團。月亮從雲彩堆裏爬出來露了臉,正巧就照在那女人清秀的麵頰上。
躲在角落裏的傅蘭香死死咬住下唇,那是人是鬼?那人不是被大火燒死了嗎?城外的某個地方還立著她的墳塚,念及往日的數麵之緣,她還曾經去祭拜過一回。此時,那身形小巧的女子穿金戴銀,臉上搽脂抹粉嬌笑連連,不是婆婆的那位外甥女徐玉芝,又是哪個?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女人依在門上嬌嗔道。
“你讓人捎了信,我敢不來嗎?若是你一生氣,讓你義父象冼涮我爹一樣冼涮我,那可怎麽得了?”男人似真似假地埋怨道。
女人便有些討好地一笑,“表哥,今日是小端午,我特意叫人送了酒菜來與你吃。再有,我已經跟義父說好了,姨父至多兩個月就能官複原職。隻要你把我放在心上,休了那個黃臉婆,什麽事我都依你。回頭你問問姨父,想到哪個大縣去任職,就說隨便他自個選!”
男人想是滿意了,附在女人耳邊啫囔了幾句,女人便咯咯地嬌笑起來,兩人相擁著進了宅子。
滿臉震驚的傅蘭香氣得手腳冰涼,卻陡地想起常柏先前的話語,“晚了,一切都晚了。我父我母養她許久,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她又托庇於權貴人家,我又怎敢得罪她,都是冤孽……”
想來徐玉芝當初沒死,不知怎地還另有一番大造化。這女人又最是小性記仇,公公常知縣的差事被罷免,竟有其在其中手腳。難怪丈夫不敢得罪於她,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想休棄自己,重新迎娶這個女人進門嗎?
傅蘭香在角落裏不知站了多久,一雙小腳又麻又酸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良久,她才轉過身,扶著街邊的牆壁踉踉蹌蹌地返回家裏。出來應門的仆婦嚇了一跳,做夢都想不到三更半夜的,太太竟然是從外麵回來。想了一下還是決定不要多事,自從老爺被擼了官職後,家裏的氣氛一直怪怪的。
桌上的休書依舊放在原處,黑色的字跡仿佛張牙舞爪地襲來。傅蘭香一把抓過胡亂撕扯,碎掉的紙片頓時象白色的紙錢一樣飛得到處都是。妝鏡中的女披頭散發狀厲鬼,眼瞳卻如荒郊野外的磷火一樣明亮瘮人。
傅蘭香一團火氣生生地梗在胸口,腦子裏忽地浮出一個瘋狂念頭。常柏,你讓我成了羞於見人的下堂婦,那我也不讓好過。徐玉芝,你這個勾引人夫的女人,我要讓你這輩子都活在人們的唾沫星子裏!
將拂倒的妝鏡重新立好,傅蘭香打定主意反倒平靜下來。將身子抹洗幹淨之後,仔細挽好頭發,梳了個微斜的桃心髻,常柏曾經說過女人梳這樣的發式會增三分嫵媚。又細細換上那套大紅嫁衣,上麵的一針一線都是自己親手繡製,當初有多少憧憬,現在就有多少憤恨。
對著鏡子細細地塗上淡淡的胭脂和螺黛,抿上豔紅的口脂,鏡中人立時變得神彩奕奕,乍望去竟比尋常還多了三分豔色。逡巡了房內一眼,傅蘭香係好鬥篷,象個全副武裝的士卒一樣深吸一口氣,悄無聲息地出了房門。
那條巷子幽靜無人,象一張巨大的噬人的嘴。一夜未睡的傅蘭香卻沒有半分倦意,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催促著她快些,再快些。
從衣袖裏取出長長的白綾,拋向用來遮風擋雨的矮簷木梁時,傅蘭香往黑沉沉的屋子望了一眼,心想就讓常柏和那個賤人再睡個好覺吧!她幼時曾經聽人說過,女人若是穿紅衣自盡身亡,死後冤魂不散,會終日纏著仇家不放。
傅蘭香幾乎是愉說地將頭伸進那早己挽好的白綾,身子連半分掙紮都沒有便停止了晃動。大紅羅裙下是一雙細巧伶仃的小腳,繡鞋上的鴛鴦戲水紋是摻了銀線的,在月色下便如同活水一般緩緩流動。
屋內大床上的男人忽地睜開了眼睛,喃喃自語道:“外麵好象有什聲音?”
身邊女人似醒非醒,翻了身子不耐煩道:“這深更半夜的,能有什麽聲音?更何況這是南門口,鬼都認不得這個地方,快睡吧!”
男人心想也是,暗笑了一回把被窩裹緊複又睡沉了。卻不知為什麽,耳邊總是聽到嘀嗒嘀嗒的聲音,沒完沒了且周而複始。
青州城裏起得最早的就是收夜香的人,幹瘦的老頭趕著裝了大木桶的糞車,車軲轆一樣邊喊邊走。遠遠的,霧氣繚繞見就看見那家門口有個人影,心想這定是哪家才成親的小媳婦兒,倒個夜香都穿這麽鮮亮。
及至跟前了,老頭笑嘻嘻地剛想打趣幾句,就猛見眼前駭人的景象。那簷梁上直挺挺地掛著一個人,紅衣紅裙紅鞋,還有一股血水淅淅瀝瀝地往地下淌。女人也不知掛了多久,門口都窪積了一大灘血水。
老頭經年倒夜香,見過了不知多少稀奇事,卻還是被嚇破了膽,幾乎是倒爬著出了巷口,連喘了幾口粗氣,這才扯著嗓子叫了出來:“死人了,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