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九章 不甘
景仁宮裏, 秦王拿指頭逗弄著小兒子燉哥, 見他始終懨懨地, 皮膚也有一點微微泛黃, 心裏就有些不快。開口問一邊侍候的奶嬤嬤, “這孩子如今有將近兩歲了吧, 怎麽還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樣子, 宮裏的太醫沒派人過來看看嗎?”
奶嬤嬤聽得這話裏有責怪之意,哪裏還顧得其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隻管不住地磕頭。秦王心裏更加煩悶, 心想我隻是問問孩子的情形,有不是要你的性命,至於如此模樣嗎?
一旁對著妝鏡正在梳頭的劉惠妃見狀嗔怪道:“你怪這些下頭的人做什麽, 燉哥生下來就不強健, 我費了多少心力才幫你帶這般大。你不感激就罷了,還敢埋汰我宮裏的人, 真是費心費力還落埋怨。正好你也進宮來了, 回頭就把這孩子抱回去吧!”
說起這個秦王便有些頭疼, 拄額道:“回去給誰帶, 錢氏不過一個側妃, 連自個的兒子都帶得亂七八糟三天兩頭的生病, 誰敢勞煩她?再則燉哥是正妃嫡子,府裏沒有一個人的身份足夠,隻有勞煩母妃辛苦一下, 等我騰出手再來接他回府!”
劉惠妃看了兒子滿臉的疲態, 終究還是心疼的。仔細扶正了發上的白玉嵌珠翠長簪,又吩咐宮人和嬤嬤下去後,才回頭道:“你府中的王妃白氏已經去了許久,這一兩年你身邊也沒添一個可心人,這樣下去怎麽是好!”
她說到這裏便不免有些心急,苦口婆心地勸解道:“我知道你對這種事無可無不可,從來不是好色貪新之人,這一點連你父皇都對你都稱許不已。可是府中沒有一個安守家宅正經主持中饋之人,算怎麽一回事?再說燉哥也不能長久放在內宮裏,你還是要做些長遠打算!”
秦王仰靠在水磨檀木四出頭官帽椅上,長歎了一口氣道:“我也想找一個,可這不是沒有看得過眼的嗎?”
劉惠妃聽得他話裏有鬆動,心頭一喜忙道:“哪裏沒有,你崔舅母的侄女崔文櫻是多好的小姑娘,模樣俊俏知書達理。家世背景樣樣出挑,人家好不容易也有這個意思,明裏暗裏說了好幾回了,你何不順水推舟應了這門親事。”
秦王有些好笑地拿過一邊的茶盞,懶洋洋地道:“怎麽又提起這茬子舊事了,我和那位崔家姑娘不合適,論輩分論年歲都不合宜。再說以前也跟您念叨過,父皇心底裏不待見崔家的人!”
劉惠妃想起那姑娘文文靜靜的好模樣,心裏頭實在不舍,就嘟了嘴道:“你崔舅母前個來跟我請安時,還說這姑娘年歲也大了也不敢再耽誤,興許開春就要定要親事了。你可千萬想好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到時候你可別跟我哭後悔……”
秦王立時垂下眼眸,卻是想起那件讓白王妃殞命的翡翠葡萄擺件。他嗤笑了一聲,要說這其中私底下沒有那位好舅母的摻和,隻怕沒人會相信。哼,以為彰德崔家的女兒奇貨可居是吧,還在使這種欲擒故縱的手段,真真是可笑至極。
他聽著宮室外屋簷下的鈴鐺微響,低頭淺笑道:“且放寬心吧,我雖不會娶崔文櫻,卻一定會為她挑選一樁稱心如意的好親事!”
秦王格外在稱心如意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劉惠妃卻沒有聽出來。她覷眼望了兒子的臉色,見他實在不願意隻得打消這個念頭。心中忽地湧起一個想法,小心問道:“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位青州姓傅的姑娘?我聽你父皇說人家孩子都生了,是個七斤重的胖丫頭。我還跟著賜了一回禮,你可千萬不要聰明人辦糊塗事!”
秦王一皺眉心頭有些不悅,“母妃盡在胡謅!”
劉惠妃始放下心來,就轉移話題嘟囔道:“你父皇對你三弟晉王可比對你的事上心多了,他的正妃也歿了,你父皇就到處給他尋摸合適的姑娘,這才多久就已經要給他新聘繼妃了。我聽說好像是什麽揚州學正之女,也算是德容兼備遠近聞名的才女,年前可能就要奉旨成婚了!”
秦王嗬嗬一笑揚眉得意道:“雖然還沒有對外聲張,但這件事我如何不知曉,原本就是我一手大力促成。老三原想娶彰德崔氏女,好借一股東風扶搖直上。開春時不是因為種種事端宮選沒成嗎,他就使些小手段時不時地往崔文櫻麵前送東西討好人家,不巧讓我窺破行藏,如何能讓他成事?”
秦王眼中閃過一絲幸災樂禍,“那位張學正性情愚直不知變通,又恰巧立了一點小功勞,我就讓人在父皇麵前極力推崇大加讚賞。等陛見父皇時,又裝作無意提了一嘴,說老三最是看重有才德有節氣之人,父皇才起了心思給他賜婚的!”
劉惠妃一愣旋即大怒,尾指上戴著的兩隻嵌蜜蠟點翠護甲冷不丁地戳在了胳膊上,疼得她一陣鑽心的疼,“我就說這崔蓮房一向跟我不對付,怎麽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說,想把她侄女許給你做繼妃,原來卻是吃著碗裏的惦記著鍋裏的,樣樣都要占全呢!”
秦王忙上前幫她把戳彎的護甲取下來道:“崔家長房的男丁崔文璟我也打過兩回照麵,不過空有其名罷了。照這般發展下去,彰德崔家一代不如一代,我何苦為了這樣的姻親惹得父皇厭棄?我幫了老三這麽大的一個忙,卻還引得他處處不滿,真是不知所謂!”
自己肚子裏出來的是什麽貨色,劉惠妃自個還不清楚嗎,舉手作勢打了一下道:“你這位崔舅母就是彎彎道忒多,你外祖母也不喜歡她,說她慣會假模假式。偏偏你外祖父和舅舅一味聽她的,說她行事有主見有眼光。哼,我看她盡是為她娘家打算,那崔文櫻不像是她侄女倒像她親生女兒了!”
秦王心中一動,忽地想起昔年聽到的一點傳言。但是母妃是藏不住話的人,就把已經到了喉嚨口的話語又咽了回去。
出了景仁宮後,走在宮道上的青衣太監連忙退在一邊躬身行禮,秦王卻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他抬頭望著碧藍天空飛過的一群鴿子,極目眺望也隻能看清鴿身上淺灰色的翎羽,反而被即將落土的夕陽刺得雙眼生疼。
一旁的曹二格殷勤地遞過披風,秦王手指在描金團花紋的衣襟上停頓了一下,回頭低聲吩咐道:“你派個信得過行事又機靈的人,騎上快馬到彰德去給我打聽一件事,就打聽一下崔家大姑娘出生時有沒有什麽異常?”
曹二格聽了這沒頭沒腦的吩咐一時懵了,但他素來是個聽話的,連忙低首應道:“是,奴才回去就安排!”待走了幾步,將主子爺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地嚼爛了回想,他就猛地覺得窺見了不得了的秘事。
馬車沒有急著回秦王~府,而是拐了彎到了萬福樓。
秦王要了一間臨街的雅間,又讓人上了抓炒裏脊、焦溜圓子、炸香芋桃仁幾樣小菜,又暖了一壺烏金糯米酒,看著街肆兩旁幾棵高大的銀杏樹自斟自酌。曹二格把事情分派了,見主子這副模樣便知曉他心中不痛快,忙像鵪鶉一般耷拉著眉眼站在一旁。
此時天色已晚已經過了飯點,街麵上的行人漸漸稀少。一輛平頭黑漆馬車停在對麵,一個穿著藏青色素麵長衫的年青人一躍而下,走路時頗有幾分彪悍的軍旅之氣,卻客客氣氣地掏出幾個銅子,跟須發皆白的小販要了兩碗餛飩。也不避忌地歪坐在車轅上,把另一碗小餛飩遞給了車裏人。
秦王坐得高,就看見那車裏是一個穿了棗紅萬字錦紋褙子的婦人,大概是覺得車裏憋悶,她往外挪了一點接過瓷碗。胳膊一起一伏時露出玉色深衣,手腕上的幾對細細的絞絲金鐲子便碰在一起,發出叮叮當當的細響。
那婦人絲毫未覺察到有人在偷窺,就在路邊的燈光低著頭一點一點地吃著餛飩。側顏極幹淨利落,一雙長眉不須描畫便已是黛黑,臉頰稍稍豐盈了一點,整個人顯得溫婉許多。她吃了一碗似乎不夠,抬頭又叫了一碗。
那穿了藏青色長衫的年青人一臉的無奈,卻還是讓攤販又煮了一碗。端過來時往自己碗了舀了幾個,這才小心地兌給婦人。
車上的人就有些不滿,秦王離得這般遠似乎都聽得到女人的嬌嗔軟語。“啪”地一聲,手中的酒杯忽地被捏碎了,上好的烏金糯米酒便順勢淌了出來,在昏黃的燈下像是一道殷紅的血。
一旁侍候的曹二格見狀連忙拿了帕子過來搽拭,一眼就望見了樓下那對看起來極為出色的小夫妻,心頭不禁暗暗叫苦。心想京城這麽大,傅姑娘你到哪裏玩耍不好,偏偏跑到萬福樓前和夫君親親熱熱地吃小餛飩,這不是給咱家主子爺添堵嗎?
裴青耳朵尖聽到了杯盞破裂地哢嚓聲,便抬頭望了一眼。見萬福樓二樓雅間的竹簾和帷幔低垂,也不知道是哪裏的客人喝醉了。心裏也不以為意,半攬著媳婦的腰身打趣道:“家裏什麽沒有,偏偏要跑到這邊來吃東西,當心小妞妞醒了看不到人又要鬧騰!”
傅百善睜著一雙杏仁大眼笑眯眯地道:“懷著孩子時我就饞這一口,我娘偏攔著不讓。他家的小餛飩皮薄餡大,加了豬骨頭雞骨頭大火熬製,別家學不來。在家裏吃也沒這個意境,這東西就是要半夜三更的在街頭小巷裏吃!”
裴青心裏軟成一團,覷眼四周無人就在媳婦兒的臉上親了一口,這才跳上馬車往回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