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三章 眈眈
自冬至起, 傅百善每逢十日進宮一次教授四皇子的騎射。但因宮中禁止騎馬利器, 所以大多數時間隻是就射箭的要領講解示範一番。
秦王從乾清宮出來時聽見內侍的低聲稟報, 左眉角微微跳動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後就特特拐了腳步彎向右邊, 紅牆圍護的盡頭就是乾清宮最為空曠的廊廡殿。青石鋪就的小校場上, 一對師徒正在認真地比劃。
四皇子屏風靜氣噓眯眼睛, 細長的打蠟蠶絲弓弦在他微薄的嘴唇上勒出一道印痕, 箭矢“嗖”地一聲射了出去穩中紅心。
秦王特意駐足細細打量了四皇子幾眼,見他神色舒緩麵頰紅潤,容貌氣度比起往日果然又是大不同。心下暗凜之時高聲笑道:“果然名師出高徒, 我看四弟的武技勝出許多,連身上的症候也有大好的征兆呢!”
四皇子忙轉頭興高彩烈地叫道:“二哥,你怎過來了?父皇與你們議完事了嗎?”
秦王看著少年人一如即往不染半點塵埃的笑臉, 心裏的鬱悶消散了兩分。心想這還是個半大孩子, 喜怒都放在臉上能揣住什麽心事,外祖父要自己時時留意, 委實太過大驚小怪了。他簡單寒暄幾句, 這才側頭望向正在整理箭弓的女子, 淺笑招呼道:“傅鄉君, 一向可好!”
算下來傅百善已經有將近三年沒有見過秦王, 但是一想到這人的種種手段, 便不由暗自提高警惕。她的六識一向準,總覺得這人站在身邊給人一種眈眈之意。她年紀漸長之後心性也逐漸穩固,加上與裴青夫妻相和對此也無甚懼意, 遂雙手抱拳施了個男兒禮道:“勞殿下動問, 我一向甚好!”
秦王好像絲毫沒有覺察出傅百善語氣中的冷淡,又和四皇子閑扯了幾句後,狀似無意地看了一眼天色道:“這才進冬就開始下雪了,我看你們的課業已經結束了,我正好也要出宮,不如就由我送傅鄉君回家吧!”
“不用了!”
“不敢勞煩二哥……”
兩道拒絕的聲音不約而同地響起,傅百善和四皇子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不妥。秦王卻是充耳不聞,略略一揮手,隨從們已經飛快地上前將傅百善的弓~箭羽袋搶先收好,他這才側頭對著神情微有不安的四皇子道:“剛剛空暇時父皇還問你今日按時喝藥沒,隻怕此時正滿地界找你呢!”
傅百善向來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心態,朝四皇子露了一個安撫的微笑,低眉垂眼道:“那就有勞王爺了,四皇子也快些回去喝湯藥吧。這天氣說變就變,剛才動了半天怕生了汗,回去叫人幫你換了衣服千萬莫惹了風寒!”
四皇子訥訥地應了,臉上是不加掩飾的焦急之色。
秦王掌兵多年身上自有一種迫人姿態,四皇子向來有些怯他的強勢。此時隻得收斂了笑意眼睜睜地看著師傅和二哥一前一後地踏上廊橋。明明是青天白日巍峨宮廷,兩人後麵還有一長串奴仆跟著,不知為什麽他心下卻總感覺異樣。
四皇子小時在張皇後的悉心庇護下是生得有些單純,可是卻並不愚蠢。這些日子隨著自己身子的逐漸康複,他已經隱約察覺兩位兄長待自己不如往日和善,且對自已的身邊人都生有提防之意。象傅鄉君不過是教授自己騎射的師傅,又是一介女流,前些日子進宮時竟連一杯熱茶也沒有……
天上雲團如鉛灰蒙烏暗,一片片雪白飄旋著從遙遠的空際墜下。四皇子仿佛在這一瞬間就了悟了許多,從前沒有思慮過的事情一幕幕的浮現在眼前。他觸摸著額上的幾點冰涼,眼裏終於浮起一股不甘和憤懣。他回首低低吩咐道:“去個手腳快點的人抄近路到京衛司小裴大人處,就說傅鄉君已經出宮去了,叫他趕緊在外頭侯著!”
青衣小太監應命而去,四皇子垂首看著白玉廊橋下的小湖。
因為天氣寒冷湖麵凍得結實,有昨日未化的雪積在朱紅色的廊柱上,顯得晶瑩可愛宛如玉雕。有風順著宮牆吹過來,四皇子就感到臉上呼喇剌地生疼,想起先前二哥在自己麵前那種一如既往不容人質疑的強勢和無視,他一把抓住麵前的積雪猛地撒了出去。
到底是在宮中,路上不住有青衣太監駐足在路邊躬身行禮。傅百善按捺住性子忍住拔腳飛奔的衝動,沿著回廊虹橋慢慢地走著。秦王背著手,仿佛閑情逸致般在欣賞遠處的飛簷琉瓦,其實卻在細細打量身邊的佳人。
女郎為行動方便披了一件鑲狐毛的灰色大氅,穿了一身烏紅繡折枝勾蓮紋的對襟長裙,頭上簪了一對嵌紅翡的銀釵,袖口緊緊紮起再無多餘配飾。襯得一張臉冰霜雪白,一雙杏眼鋒利如刀,整個人看起就隨時準備出鞘的利刃。
秦王有一絲恍惚,覺得每回見到傅百善都是著一襲或深或淺的紅衣,是不是因為這樣才在自己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痕。走過一處石階時,他實在忍不住心中疑惑蹙眉問道:“我自認從未對你生出過惡意,為何你每回都視我若洪水猛獸一般?”
隔了幾步遠的總管太監曹二格一聽主子開口,就自動自發地慢下步子,後麵七八個隨從的腿腳越發慢了,耳朵邊卻還是聽那位鄉君頭也不回地淡淡哼了一句,“王爺說笑了!”
對那人的無禮秦王似是忍了怒氣,忽地笑了一聲道:“前年也是這個時候,紅櫨山莊的梅花剛剛盛開。彼時若非裴青半路橫岔一杠子,你早就被抬入秦王~府成了我的側妃,也用不著進宮低三下四地來當什麽教習弓~箭的先生了!”
傅百善沒想到這人竟敢當麵承認他幹的好事,便不由地有些側目。不過這些龍子鳳孫除了四皇子還好些外,從來都是目下無塵自視甚高。現在處在宮中能不將事情鬧大留兩分餘地最好,就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齊王……殿下是個很好的學生!”
秦王忽地掀眉譏笑,“你第一次進宮為老四講習,因為不知道他的作息時辰又無人進去稟報,在殿外整整枯坐了兩個時辰吧!他從內書房出來知道後自責得不行,此後你每次進宮他都在通化門等著。可那又能怎樣,當著他的麵我還是照樣把你帶得走!”
傅百善看著眼前自傲自喜的男人,有些不可思議地反問道:“齊王殿下心性淳樸又剛及弱冠,你歲數大他整整一輪,和他爭這些意氣做什麽?”
秦王麵色便一僵,他說的是王權之爭,她卻跟他論歲數大小。但是不知為什麽卻生不出什麽閑氣來,覺得這樣的雪天裏和這樣生機勃勃的丫頭鬥鬥嘴也不錯。於是就漫無邊際地問今天午時吃了什麽,那箭上的羽毛是什做的,即便那女郎十句裏回不到兩句,他心裏也覺得頗為歡喜。
天上又飄散雪花,後麵的隨從極為知機地遞上來一把傘。
兩個不是夫妻的男女共用一把傘,叫人看見了還不知道會嚼什麽舌根子,傅百善望了一下不想費氣力做無謂之爭,加快腳步往外走去。偏秦王也執拗,一言不發地撐著大傘牢牢罩住她的側身。遠遠望去,就像一對正在鬧別扭的情侶。
竹蜂夾道緩緩過來一隊步輦,剛剛從錫雲殿出來的德儀公主望著雪地上疾行的一行人,不免奇道:“那不是二哥嗎,他今日進宮怎麽不去景仁宮給母妃請安?還抻著身子幫別人打傘,這是唱地哪一出?”
貼身宮人葉眉墊著腳尖看了一眼狐疑道:“好象是教授四皇子騎射的傅鄉君,我見過一回,就是……那位小裴大人的夫人!”
德儀公主一愣,那兩個人影忽遠忽近地走著,女人走得快些,秦王就緊趕幾步,將棕黃色的油紙傘大半遮在女人的頭頂上,自己的左肩卻落了大片的雪白。她募地抱緊了懷裏的琺琅彩竹柄暖爐,意味莫名地笑道:“真是很有意思啊!”
傅百善遠遠地就瞧見通化門前有道熟悉的人影,她幾乎是飛奔過去笑道:“你怎麽來了,不是說今兒要晚回嗎?”
裴青扶住她的身子看著她因為急奔而顯得紅潤的雙頰溫聲道:“也無甚事,忽然想起咱娘說今晚要親手做羊肉白菜餡的餃子,一時饞蟲上爬就過來接你一路回去!”說完定定地望了一眼不遠處的秦王,慢慢拱手為禮道:“有勞王爺送拙荊出來!”
明明刺骨的寒風已經小了,通化門前值守的軍卒卻依然感到一陣霜刀雪劍,都垂下腦袋老老實實裝鵪鶉。秦王將雙環龍骨油紙傘收攏,盯著那兩雙緊緊攥住的手一會兒,忽地展顏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一眾人看著這對外形極為出色的二人相攜而去,漫天風雪間仿佛沒有什麽都能將他們分開。秦王不自覺地跟著走了幾步後,眉角忽地彈跳了幾下,垂首撣去油紙傘麵上殘留的雪漬,輕聲問道:“都安排好了嗎?”
王府總管曹二格頭都不敢抬,“已經把那個姓曾的女人和她的一對雙生孩子安置在城外的莊子上,隻要一聲令下就會把這出戲唱得圓圓滿滿。”
秦王輕嗤一聲,“給崔家那個新過門的趙氏提個醒,我不辭辛勞從千裏之外找到他們宣平侯府大公子的外室。又籌謀幫她出了這口惡氣,她就得規規矩矩地把事兒給我辦漂亮嘍!要是辦砸了就跟她說,她一母同胞的親哥哥這輩子不但與爵位無望,還得去邊疆吃一輩子的沙子!”
曹二格遲疑道:“聽說府裏的靳王妃從前與傅鄉君交好,她那裏要不要提前去打個招呼?”
秦王眼裏閃過一絲暴戾,不耐煩道:“讓她老實呆著當個不說話的菩薩就成,她要是敢多嘴多舌,我就讓她一輩子都開不了口!”
曹二格低頭應了個是,俯身時隻覺耳際頰邊的風雪聲更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