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年輕的花魁撞到了年輕的王爺的懷裏。那時星弈見他第一麵,也是如同在天庭上時,冷冷淡淡,像是江陵城冬日最堅固的冰。
第一天,他隻簡短過來坐了坐,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也沒有問他的名字。
第二天,他帶著小鳳凰聽了一場戲,沒走遠,戲台就是青樓中的戲台,來來往往的人都是風月場中的常客,非富即貴;星弈與小鳳凰坐在首席,雕花帶鳳的楠木椅觸手生涼,放在桌上的茶誰也沒喝,一人一盞,頂尖的白茶放在那裏,小鳳凰時不時端起來假裝輕輕呷一口,並不沾唇,隻為了偏過頭去瞧他的客人:星弈平靜地注視著前方,眼底映著台上的燈火和人影,微微發亮。
那茶香得有點熏人,小鳳凰聽完一場戲下來,頭有點暈;問了旁人才知道,原來不止喝酒能醉,茶喝猛了也是會醉的,就叫醉茶。
第三天,星弈再過來時,小鳳凰還沒起床。他進了房間等著,就坐在桌前,瞧見了小鳳凰擱在那上麵的一本書,竟然還是童生學士們必讀的一本書。
“你認得字?”星弈問他。
小鳳凰點點頭。他在這些東西上麵花的功夫不少,大小就要學琴棋書畫,飲酒賦詩,好去招徠那些文人,才當得起一個“名動天下”的名號。
“平日裏還喜歡什麽?”星弈閑閑地翻閱著小鳳凰寫的幾首水平堪堪過得去的小詩,問道。
小鳳凰知道標準答案是什麽。所謂見人下菜碟,便是文人騷客來了,你要說你愛花鳥風月,與他比酒對詩;武人來了,你便說自己是個粗人,不懂太多,隻仰慕那些為國立功的好男兒,愛聽沙場上那些帶著金戈氣息的好故事。星弈是個王爺,他也隻知道他是個王爺,似乎應當也有著膏粱子弟的那些習慣:好酒,好玩,好美色;可星弈的態度讓他有些拿不準——他沒見過這麽冷的紈絝,一個冷麵的紈絝,應當喜歡什麽呢?
小鳳凰一疑惑,不小心就說了實話:“喜歡出去玩。”
他不把重音放在“玩”字上麵,而是下意識地咬定了“出去”二字。
星弈挑眉一笑:“是這樣嗎?”
小鳳凰不知道他在笑些什麽。星弈在他房中安靜地翻完了他的一本詩詞練筆,而後起身離開。離開之前,他問道:“鳳篁,你如今多大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小鳳凰趕緊答道:“十六。”
星弈點點頭,沒說什麽,就這樣走了。
第三天星弈沒有來。
第四天,依舊沒有來。
小鳳凰偷偷去問嬤嬤:“姆媽,現在旁人見我,還是要一麵千金嗎?我降一點價好不好?”
嬤嬤瞪他:“想什麽呢,現在一千金想見你還見不了,你怎麽問起這個來了?”
小鳳凰胡亂搪塞過去了,他精得很,曉得嬤嬤不許手底下的人對嫖客動真感情,於是偷偷向同伴打聽:“一個王爺,俸祿大約是多少?會不會缺錢呀?我把我的積蓄都拿出來,你幫我送到他們王府上好不好?就說……就說是報恩,也別說我的名字。”
同伴道:“皇親國戚都貴重得很,不會差錢的,你是在想著前幾天那個王爺麽?我跟你說,他不像是缺錢的樣子,單他身上掛的那個玉佩,就值見你幾百次呢。”
小鳳凰道:“哦。”
他回了房,坐在窗前等,可他等了半個月,星弈始終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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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鳥們互相吹牛皮的對話,星弈隻來得及聽上這麽幾段。雪竹林中的話音落了,而後靜默了片刻,仿佛吹牛皮的雙方彼此都在唏噓一般。
星弈眼皮跳了跳,而後他靜立原地,沉默片刻,伸手彈出一道風刃,切斷了他身後二十多尺遠的一株紫竹。紫竹嘩啦一聲倒下,摧枯拉朽般的聲音轟然傳來,立刻就驚動了竹林深處的兩隻鳥。
金翅鳥警覺地抬起頭:“誒,好像有人來了,你聽那邊的竹子倒了,是這兒的仙童嗎?好大膽子,浮黎宮的紫竹林也敢動。”
小鳳凰驚慌失措:“他們不會這麽做,來人敢砍紫竹林的竹子,好像是帝君本——”
隨著這句話,星弈重新邁開步子,平日裏那種不緊不慢的隨行模樣也不見了,他幾乎是飛快地往裏邊走過去;兩隻鳥也飛快地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小鳳凰半句話還沒說完,急中生智,立刻就轉為了不知所雲的啾啾聲。
他啾啾了幾聲之後,星弈便到了,形影如風,神鬼莫測。
這個場景看起來十分和諧——兩隻鳥蹲在一起玩耍,小鳳凰賣力地唱著他跑調的歌,而金翅鳥也從善如流地從石凳上跳了下來,認真俯首:“拜見帝君。”
小鳳凰搖頭晃腦,若無其事地接著啾啾著,還伸出小腦瓜叼了顆果子進嘴裏,吧唧吧唧地咽了。
星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我過來取些筍心,你們原來在這裏玩耍。”
金翅鳥上回被星弈一記眼刀嚇得半死,心理陰影已經造成,這回也是瑟瑟發抖,忙不迭地要離開:“那個什麽,我們今天也玩夠了,帝君,你家的小鳳凰還給你,我保證我沒有欺負他了。”
星弈道:“沒事,你們接著玩罷。我成日在冶煉室中,的確也難以陪伴它。”
金翅鳥道:“不不不——我們玩好了,真的玩好了!我這就走,您們慢慢聊,我是說,慢走。”
星弈點了點頭。
金翅鳥鬆了一口氣,剛想跑路,卻不想被星弈再次叫住了:“你的毛色,怎麽回事?上次見你,我記著仿佛還是赤金色罷。”
金翅鳥瞅了瞅小鳳凰。
小鳳凰移開視線,開始琢磨起桌上的銀盤來。
金翅鳥於是道:“是我大哥告訴我的,換種毛色換種心情,他說我以前太急躁跳脫了,需要換成白色這種清雅的顏色來修身養性——哎呀帝君我真得走了,我還得去給明尊大人端洗腳水,再見!祝您安康!”
金翅鳥連滾帶爬地飛走了。
小鳳凰一隻鳥還在那兒啾啾啾地唱著歌,十分坦蕩的模樣,一雙小豆眼望過來,裏麵的神色也十分無辜。
星弈伸手把這團圓滾滾的小家夥提了起來,小鳳凰立刻拱成一團,不無嬌怯地依偎在他手心,還用毛絨絨的小腦瓜蹭了蹭他。
星弈卻沒有如同往常那樣摸摸他的頭,而是將小鳳凰舉起來,放在眼前,與他平視。
片刻後,星弈開口了:“我平日忙,沒太多時間來照顧你,打算找一個宮人負責你的起居、喂食、洗澡、收拾鳥窩、搭建鳥爬架一類事務,你覺得怎樣?”
小鳳凰跟他裝傻,一會兒點點頭,一會兒搖搖頭,在他手掌中轉了幾個圈兒,而後蹲下來,仰著脖子瞅他,小豆眼烏溜溜的轉。
星弈輕咳一聲:“我浮黎宮中人大多都是星差,司職半閑,也沒什麽名號。我思量,從你這件事開始,在宮中分設職務官位,你覺得如何?”
小鳳凰瞅他,不明白他為何要對著自己說這個事。
星弈不動聲色:“既然是照顧你,你覺得負責這事的人應當封個什麽職銜官位?人間有雕鷂使,換了這裏,你覺得——‘鏟屎官’三個字,如何?”
小鳳凰渾身一激靈。
那雙烏溜溜的豆子眼飛快地瞅了瞅星弈,而後立刻又望向了別處,接著裝傻:“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是嗎,你覺得還不錯?”星弈敲了敲他的小腦瓜,唇邊抿起一絲笑意,“那就這個了。”
星弈帶他回去時,小鳳凰一直在暗中觀察星弈的臉色,結果這人淡漠如水,和平常的差別也不大。小鳳凰直覺星弈可能是聽到了什麽的,但是又不敢確定。
因為星弈其他的什麽都沒說,又好像是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
小鳳凰琢磨來琢磨去,一不小心就睡著了,一個倒栽蔥栽進星弈的懷裏。星弈打量了他片刻,將他塞進袖子中,慢悠悠地回了房。
第二天,小鳳凰覺得自己假裝不會說人話的報應又來了——浮黎宮後麵的竹子在成片地開花,眼見著就要枯萎了,星弈派人將所有的竹實一次性都取了下來。裝了整整六盤,小鳳凰一口氣吃了一半,整隻鳥都圓滾滾地鼓了起來,隻能一動不動地攤著小翅膀,躺在雪地裏消食。
星弈瞧見了,蹲下來摸了摸他的毛絨絨的肚皮,慢悠悠地道:“這樣能吃,你還瘦得下來麽?”
小鳳凰衝他啾啾啾,用翅尖撫了撫自己的肚子,掀開一小撮厚實柔軟的羽毛給他看。
星弈迅速領會到了這層意思:“你是說你是毛多,不是胖?也是,那日你沾了水站在窗邊,的確也是比窗紙上的洞要小上些許的。”
小鳳凰趕緊點頭。他喜滋滋地扭動了一下,在雪地裏刨了個坑,然後把自己裝進去埋起來,隻露出一個圓溜溜的腦袋,過後,他又抖了抖毛,靈活地一頭紮進雪地裏,片刻後從另一頭的雪中鑽了出來,那意思是說他不僅不胖,還很靈活,甚至還有力氣跳減肥操。
小鳳凰正準備再跳一次減肥操給他看時,星弈卻把他捉住了,打量了一會兒,似乎有些遺憾地道:“原先可能是虛胖;但如今你在我這裏吃得這麽好,也不見你多運動,想必是真的胖起來了。”
小鳳凰在他手裏扭動著,拱來拱去,想要鑽進他的衣領中。
星弈拖著他圓滾滾的鳥屁股,紋絲不動:“若要證明也簡單。我看那金翅鳥剃了毛再長出白羽,原先的羽毛長而薄,是猛禽劍羽,如今他的毛也跟你一樣了,但確實比你瘦得多,看起來也比原先蓬鬆些許。要想看胖瘦,把毛剃光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你覺得呢?”
小鳳凰還沒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就被星弈捉著帶去了裏麵。星弈令星盤沉睡,而後在冶煉室中找到一柄精巧纖薄的葉片刀。
星弈道:“乖,別碰傷自己。”
小鳳凰這才知道星弈準備幹什麽了——
他居然要剃光自己的毛!
鳳凰一族,頭可斷血可流,減肥大業不能終止,毛也是一絲都不能亂的,可如今……
星弈要剔他的毛!
雖然他是他的夫君,但小鳳凰一腔悲憤湧上心頭,眼看著星弈將那片葉子刀壓在了袖中,正在將他的毛捋出脈絡,小鳳凰大叫起來以示抗議:“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星弈作出側耳傾聽的模樣,而後溫和一笑:“是嗎,你也覺得這是個好辦法?”
那一瞬間小鳳凰覺得自己在星弈臉上看到了和鳳凰明王一模一樣的神情。
他用小翅膀抱著頭,敦敦地溜去了角落裏蹲著,卻又被星弈抓了回來。小鳳凰閉上眼,放大悲聲:“不要!不要剃我的毛!剃了你就要對我負責的!我錯了,我會說話的,求求你不要剃我的毛嗚嗚嗚嗚嗚——”
等了半晌後,小鳳凰發覺沒動靜了,於是悄悄探出頭看了一眼星弈。
星弈早把葉子刀收了起來。他負手立在桌邊,似笑非笑:“會說話了,嗯?”
小鳳凰縮了縮脖子,慫成一團。
他往後挪了挪,可憐巴巴地哼唧:“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