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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將士中不缺戴長命鎖、護命玉或者其他禱祝平安的物件的。按軍規,這樣是不可以的,但星弈一向對這些事睜隻眼閉隻眼。


  他現在的副官不是他最開始的那個副官,他剛踏入軍營,少帝便給了他總督高位,負責幫襯他的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人,是從總兵位上退下來的。這位老人喪妻,未曾續弦,膝下二子一女,女兒已經出嫁,兩個兒子都戰死沙場,如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


  每逢年關,若無戰事,士兵們回家探親,軍營中長官級別的就剩下他們兩個。炭盆燒起來,圍著烤火剝桔子,鎧甲也不脫,聊完天,再一同出去上山獵狼。


  談天說地時,這位老總兵總是勸星弈早日成婚:“你總是這樣耽誤著,也不是個事。人啊總還是要成個家,有個掛念。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覺著死了就死了,在戰場上都是不要命的拚法,沒什麽可怕的。不過你看我現在,老伴兒沒了,兒子沒了,但我還有個姑娘。我是我姑娘的娘家人,所以得多活幾年,不能讓姑娘被被人欺負了去呀。”


  他樂嗬嗬地掏出心口的一塊玉佩給星弈看,獻寶似的:“你看,這是我姑娘找了一年,特意和我女婿跑了一趟新疆墨玉河才找到的和田紅玉,又請了靈隱寺的大師開光,連著上麵的絡子都是她親手打的,說是保佑我在戰場上平平安安。我跟你說,說來也邪乎,這些年幾十場仗打下來了,嘿,我還真就命大。”


  說完後又趕緊跟個老小孩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呸呸呸,不說不破,百無禁忌。”


  後來老人到了六十五歲高齡,向少帝申請了病退。星弈早就可以獨當一麵,不再需要什麽副官了;這位總兵告老還鄉時星弈還去送了一程,老人還是笑嘻嘻地告訴他:“甭擔心,我身子骨好著呢,我這是回去抱孫子的。”


  星弈立在軍營前看著。前來迎接老人回去的是他的女兒和女婿,女兒嬌美柔婉,女婿同樣是身出將門,有赫赫戰功,品行端正,他們恭敬又親昵地將老人迎上馬車,女婿又帶著夫人,親自向星弈表達了感謝:“父親一向是個老頑童,隻知道打仗,卻不知戰場亦要看官場,錯綜複雜。我們總是怕他吃虧,好在有您幫襯。我們不知道如何報答您的恩情。”


  星弈道:“無事,不必謝我。”


  夫婦二人執意謝過了他,塞給他一大堆禮品,被星弈以容易落人口實為理由拒絕。從那之後,星弈有意無意地也跟著提攜了幾次老人的這位女婿,理由無他,隻是想起來就這麽做了,那個年輕人也擔得起更大的擔子。


  老總兵對他有恩情,幫他度過了剛入軍中時諸事不順的時段。相應的,即便是知道少帝對自己心懷芥蒂的情況下,他還是幫老人在少帝麵前出聲,擋掉了幾本參他行止無度的折子。他不欠誰任何東西。


  隻是他總還是想起那老人對他炫耀玉佩的神情,那種笑容他很少見到,那是非常純粹的、發自內心的幸福和歡喜。


  他如今也有個人等他平安回家,為他做護命玉了。星弈想,也有人會因為他而露出那種燦爛的笑容了。


  他新婚第二天,披甲上戰場,遠征雪線之上的氓山北詔。他原本駐守江陵,隻起個監察作用,這樣戰事從頭到尾都是江陵城主負責的,但老城主在前線犧牲,少城主謝緣剛剛上任,尚未及冠,家族中尚有一大堆雞毛蒜皮的事,星弈便替他們接手了這次的戰事。


  雪山一去就是三個月,在星弈的帶領下,軍隊勢如破竹,預計不日就能返程。


  當中休息的間隔,他的新副官特意向他請了假,說要寫家書:“我總是一不小心就寫很長,這次還想采集些許北詔的特產一並寄過去,不知道您同不同意。”


  星弈準了。


  那副官笑嘻嘻地搓著手,又道:“大人,您新婚燕爾,不也寫點什麽回去嗎?”


  星弈愣了愣。


  副官沒等他回答,一溜煙就竄走了。星弈這才想起這茬:洞房花燭夜的第二天,他就丟下小鳳凰走了,別說小鳳凰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若是尋常女子,想必也受不了的罷?


  這樣想著,他在晚飯後走入了下屬們的營帳,往紮堆討論的士官中間一坐,準確拎出了那個副官:“你過來。”


  一幹人等瑟瑟發抖著瞅著他,大氣都不敢出。


  星弈組織了一會兒語言,認真詢問道:“家書,應當怎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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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鳳凰被垂頭喪氣地送回來了,就那樣躺著把自己一攤,情緒十分低落。星弈戳他,最開始還蹬幾下腿兒,後來話也不說了。


  他用小翅膀摸著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十分憂慮。星弈很耐心,不厭其煩地戳著他,把他的小翅膀捋來捋去:“餓了,吃點東西?我後麵院子種的竹子開花了,你不用節省,我會命令它們早日複生,再次結果的。”


  星弈拿來一顆練實,將它放在小鳳凰的小腦瓜旁邊。


  小鳳凰把頭堅貞地扭向一邊。


  星弈換了個方向,又放了一顆練實在小鳳凰旁邊。小鳳凰這次不太堅定,他咽了咽口水,原地滾了一滾,掉了個頭躺下來,繼續攤著小翅膀和小爪子,一副眼不見心不煩的模樣。


  星弈抿著嘴,在小鳳凰頭尾分別放了一個練實。小鳳凰還沒來得及反應,星弈便將剩下的一籃子練實全堆在了小鳳凰身邊,將他四麵八方地包圍了起來。


  小鳳凰如臨大敵,手足無措地跳起來轉了幾個圈兒,然後蹲下去哭了:“我不吃,你拿走,哪裏有你這樣養鳥的,我明明在減肥的。”


  星弈又戳了戳他:“不是說吃飽了才有力氣減肥?”


  星弈在桌邊坐下,托腮看著小鳳凰,觀察了半晌,發現事態有點不大對——小鳳凰這下好像是真被弄他哭了,跟前幾次在他麵前討巧賣乖的假哭都不一樣。


  小鳳凰抹著眼淚:“減肥好難,我好餓,你還拿果子誘惑我,你就是不想看我瘦下去,哼,我都知道,你是騙我的。”他小聲抽泣了一會兒後,低頭瞥見桌上的一堆練實,仿佛悲從中來,突然躺下來一邊蹬腿兒一邊嗷嗷大哭:“你對我一點兒也不好,嗚嗚嗚,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星弈:“……”


  他還從來沒這樣惹哭過一個人。


  從前他不搭理的那些個想要追求他的仙子神女,被他冷眼相待後恐怕也是免不了哭上一場的,但小鳳凰不一樣,他是一隻鳥,星弈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麽小這麽軟這麽圓的一個小東西被自己弄哭,而且嚎得真心實意。


  小鳳凰一邊啪嗒啪嗒掉眼淚,一邊跳起來用小翅膀把練實掃到一邊,低頭手忙腳亂地撿著他已經凝為晶體、赤金色的鳳凰淚,短短尖尖的喙啄了幾個起來,還沒撿完,又從嘴裏掉了出去。撿一個掉一個,小鳳凰回頭去找,不小心一爪子踏在了溜圓堅硬的練實上,啪嘰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小鳳凰歪在桌上,躺著哭得更厲害了:“你也不幫忙撿一撿,我的眼淚很珍貴的,一顆眼淚可以賣八百靈石。你沒打過工,你們這些金飯碗的神仙都不懂錢財來之不易,賺錢很辛苦的。”


  星弈:“……”


  他揉了揉太陽穴,溫聲哄道:“好好好,我幫你撿,可是練實你也吃點行不行?”


  小鳳凰沒理他,一邊哭一邊在練實堆的夾縫中一顆一顆地找著他據說價值八百靈石一顆的鳳凰淚。星弈輕輕歎了口氣,伸手將這隻小肥鳥逮住了,微微用了點力氣,攔著他不讓他跑。


  小鳳凰掙紮著,然後不動了,頹喪地道:“你這個大騙子,你這個壞人。表麵看起來對我好,暗地裏連肥都不讓我減。”


  星弈伸出拇指,在小鳳凰的小腦瓜上順過去,而後停在他的小豆眼旁邊,抹掉了剛剛沁出的一小顆眼淚。那顆鳳凰淚在他指尖凝結了,變成了剔透暗紅的晶體,如同寶石。


  是為什麽哭成這樣呢?

  他想起之前對這隻小胖鳥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話:“我的帝後要美,胖了就不美。”也許這小鳥放在了心上,就像他想看一顆小圓球跳舞,這顆小圓球也放在了心上。


  室內安靜了片刻。


  星弈垂眼看了看,低聲道:“……做不成我的帝後,就這麽傷心?”


  小鳳凰愣了愣。


  小鳳凰用翅膀擋住自己的眼睛,抽噎著道:“沒有。我隻是想瘦下來,我一點也不想當你的帝後了。”


  星弈卻沒有理會他這賭氣般的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淡漠:“小鳳凰,我不會有帝後的。我掌管星盤,不會為外物移心,當我的帝後,會十分辛苦。我……我這個人,常常會讓人傷心,你明白嗎?”


  小鳳凰在他手中動了動,沒說話,但是沒有繼續哭了。


  他安靜地聽著星弈的話。


  星弈低聲道:“若是你來找我之前思慮過,打聽過,也會聽見所有人說我隻有殺心,事實也是這樣。當年……我選了神道而非魔道,也是一念之差。我不是什麽好人,在你之前,我也沒養過鳳凰,不知道小鳥應該怎麽養。”


  話音剛落,他感到手指一痛。


  小鳳凰在他手指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小鳳凰小聲說:“不是這樣的,你對我很好的,也很溫柔。”


  星弈靜靜地看著他。


  小鳳凰低著頭,底氣不足地道:“我心懷不軌接近你,可是你也沒趕我走。我不好看,還胖,你還願意給我吃練實,給我發零花錢。但是我們今天說的不是這個,你不要轉移話題,你應該支持我的減肥事業的,我也想變好看,你不能這樣引我墮落。”


  星弈沉默不語。


  小鳳凰用小腦瓜蹭了蹭他的手,可憐巴巴地拱了拱他:“你不要難過,我不是說你養鳥養得不好的意思。”


  星弈道:“嗯。”


  小鳳凰又說:“你現在覺得你不缺帝後,可是保不準以後缺呀,我先幫你準備一下,又有什麽關係呢?既然你這麽說了,我以後會好好吃飯的,單單鍛煉減肥比節食減肥來得慢,可也是有效果的。”


  星弈麵無表情地伸出手:“你保證。拉鉤。”


  小鳳凰抬起小爪子,放在了他指尖。一人一鳥認認真真拉了勾。


  小鳳凰剛剛放下爪子,就又被星弈逮了過去,放在手裏左右揉捏、搓搓摸摸,最後他得出結論:“餓扁了,手感沒平時好。”


  小鳳凰氣呼呼地從他手心跳下去,開始埋頭吃練實。吃完後,小鳳凰又跳去星弈手中,抬頭挺胸:“你摸你摸,現在手感好了。”


  星弈讚揚他:“好了。”


  這才算是正式達成和解。


  小鳳凰這才想起了什麽似的,可憐巴巴地抬頭問星弈:“那,那我還能覬覦你的帝後之位嗎?”


  他又把小腦瓜垂下去,有點頹喪:“叫我一聲娘子也不會少塊肉的嘛。”


  星弈笑了,往小鳳凰腦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得寸進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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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小鳳凰又恢複到了每頓二十顆練實的食量,甚至還有吃得更多的趨勢。


  仙娥進來高高興興地稟報了這件事,正好提醒了星弈去解決後麵紫竹林開花的問題。竹林開花後便會成批地凋萎衰亡,以竹筍、練實為主食的熊貓族、鳳凰族每隔上十年就會遇到這種困境,故而不得不定期遷移,尋找食糧。


  星弈立在竹林中,抬頭看了看遮天蔽日的萬年竹,低聲念了一句古老的咒語。這條咒語如今已經失傳,是足以號令山川湖海、令萬物起死回生的口令,失傳的原因也很簡單,這個咒語對修為要求極高,損耗也非常巨大,上古之後,無人再能號令天空與群山。


  這樣重要的咒語,星弈卻隨隨便便地念了出來,好似說的不過是“今日罷朝”這種隨意的話。那漫長奇異的咒語結束,群林中發出了震天動地的騷動,那是竹林快速生長、抽條、褪下舊殼的聲音,如同群鴉飛過上空,發出遮天蔽日的響動,天地暗淡無光,隻能聽清生與死的聲音。


  星弈隨手點了一棵竹子,鬼斧神工一般,那棵竹子竟然逆轉了生長方向,仿佛被壓彎了似的沿著地麵生長了過來。片刻後,它停在了星弈麵前,結出了一顆果子。


  星弈摘下這枚練實,在手裏把玩了一下,而後剝皮嚐了一口。


  沒什麽其他的味道,甜,聚集了一切竹葉與竹筍的清香。他以為鳳凰族愛的會是暴烈、鮮明的口味,沒想到練實的口感卻如此輕小澄澈。


  星弈對身後瑟瑟發抖的仙娥道:“也談不上特別好吃,下回你奉我的名字,去老君那兒討一疊他用蟠桃、醴泉、練實、洗髓丹與其他三千珍饈化的丹藥,要他磨碎成顆粒,我要喂鳥的。”


  仙娥趕緊記下來:“好的。”


  她看了看滿林子重新生長的練實,由衷地鬆了口氣:“太好了,鳳凰圓圓又有東西吃了。不過話說回來,前幾天可真是把我嚇到了,圓圓說什麽都不肯多吃,我生怕把他餓壞了,不知道帝君您用了什麽手段,才哄得圓圓乖乖吃飯呢?”


  星弈道:“那個小東西難過了,是在找我撒氣呢。這隻小鳥有點傻,裝可憐裝得挺好,我隻需裝得比他更可憐就好。說幾句人情冷暖的事,這小家夥就上當了,我是那種因為孤獨寂寞就脆弱不堪的人嗎?顯然不是。我說我養不好鳥,言下之意是讓他走,但我確定養了他這隻小胖鳥,又怎麽會讓他走呢?”


  星弈深藏功與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便是如此。”


  他欣賞了一會兒竹林繁盛的景色,而後轉過身去。


  這一轉身,就瞧見了他身後的小鳳凰。


  這顆毛絨絨的小圓球目前呈石化狀態,一動不動地蹲在那兒,小豆眼瞪得圓圓的。看樣子,是把他剛剛的這一番發言給聽全了。


  星弈反而坦坦蕩蕩地走了過去,在他麵前蹲下。


  伸手戳了戳他。


  小鳳凰哆嗦起來,極力控訴道:“你你你——”


  星弈麵色凝重,聲音也放得非常輕:“你聽到什麽了,小鳳凰?”


  沒等小鳳凰接話,星弈就把自己咬了一口的練實塞進了他嘴裏,堵住了小鳳凰的嘴。而後,他安撫性地拍了拍他毛絨絨的小腦瓜:“乖啊,不管你聽到了什麽,我都是喜歡你的,多吃點東西,成天沒事別瞎溜達,也別跟我置氣。”


  他眼裏的溫柔似乎能化出水來,看起來之恨不得把小鳳凰放進懷裏揉一揉,可分明又藏了點孩子氣的笑意。他一邊摸著小鳳凰的頭,一邊調整了語氣,惟妙惟肖地學起了某個圓球奶聲奶氣又柔弱無辜的口吻:

  “我很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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