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一封家書寫出去後,後麵的就顯得不那麽難。
星弈不擅長表達感情,但後麵也開始一封接一封地寫,報自己平安,寫一寫軍中生活,營地旁發現了當地罕見的雪鴞,也畫下來給小鳳凰看。但從第一封信之後,他剩下的便沒有機會寄出去了,一是戰事有了新的變化,他總是無暇將它們封好送出,二是天氣變得十分惡劣,營地的鴿子凍死了幾批,並不適宜再在暴風中送信。他便將剩下那批寫好的信壓了箱底,預備回去後再給小鳳凰看。
他想著家書不宜寫得太勤,總覺得不太好意思似的,故而第一封和第二封之間隔了十五天。這十五天裏天氣晴好,星弈每日有事沒事會去信使那邊轉轉,老營兵集合收揀信件時,挨個報兵士們的名字,星弈就站在旁邊,看著手下的兵一個個歡天喜地的領了回信走了,直到最後一個名字念完,也沒有人將他的回信送來,他便再回了營帳。
後麵就是大雪封山,戰事到了最後階段。敵軍寧死不降,通路被封鎖,星弈這邊也接近彈盡糧絕。在某個深夜,星弈下達了全軍突襲的死命令,破釜沉舟一戰,黎明未到的風雪中,星弈一行接近被逼退到懸崖之上。震天的廝殺聲中,星弈挽弓瞄準北詔王的頭顱,眼神銳利逼人,不可直視。
動亂中,一隻錚錚響箭向著敵人射去,與此同時,另一個方向,箭尖淬毒的箭矢也向他這個方向射來,風被利刃和刀兵刮出淒厲的聲響,星弈耳邊傳來副官驚惶的嘶吼:“大人!”但他不為所動,鬆手放箭,連放三矢。一箭射中北詔王的眉心,第二箭射飛了他拿著火銃彈準備投擲出去的右手,第三箭洞穿對方的咽喉。
電光石火間,星弈隻來得及勒馬急停。他若是命好,那支向他射來的箭不傷他性命,命不好,也不過是個死。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不知為何他想到了小鳳凰。
真死了,那個人會很難過罷?
連封信都不給他回,小氣。
然而那一瞬間,他忽而感到天光陡亮,懸在他頭頂的某一處天空忽而亮了起來,非常耀眼。
“是星星麽?”他暗想。下一瞬,他胯|下的馬淒厲的嘶聲叫了起來,仰頭轉身,接著帶著星弈一起倒了下去——那一箭在來得及洞穿星弈的咽喉之前,首先被猛然轉過來的馬首擋住了。駿馬翻滾著摔下了懸崖,星弈拚著力氣,在那一刹那間拔劍深深切入地麵,攀著劍柄,這才不至於跟著馬一起摔下萬丈深淵。
敵人死了,他還活著。
這場戰役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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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翅鳥來報小鳳凰被人偷走的消息時,七殺和貪狼都未曾走遠。他們還沒走下山,便被星弈從後麵趕了上來。
星弈跟他們打招呼:“早。”
貪狼星大吃一驚:“您怎麽下來了,還有什麽事吩咐嗎?”
星弈道:“我的小鳥被偷走了,我去找找他。”
金翅鳥隨後趕來,又哭著跟二人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貪狼覺得有趣,把金翅鳥逮起來抱在懷裏安撫:“你們兩隻小鳥如何打得過妖界童子?神仙是大乘之後修為蹭蹭大漲,他們妖族卻是兒童時發育最快,力量也最盛,你們兩個小家夥定然是打不過的,嘖,你看你毛都禿了。”
金翅鳥:“嗚嗚嗚。”
七殺也笑:“浮黎山附近的妖童本性一般都不壞,隻是太熊了一點,你家老大定然無事的。”
兩個星君一合計,總之星弈給他們放了假也無事可幹,不如跟著星弈一起去找鳥。
到了金翅鳥所說的“山下”,一行人首先就望見了雪地裏一片狼藉,這裏很顯然發生了一場大亂鬥。星弈隨手拈了個追蹤術,召來一隻仙鶴為他們引路,沒多久就到了一處妖族群居的山洞中。
貪狼正要試探門禁,卻被星弈出聲製止了。
星弈微微皺起眉:“這裏頭是被火燒過嗎?”
他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灼熱又鮮明,空氣中還殘留著憤怒的餘味。那是鳳凰火特有的氣息。
這隻小肥鳥也不算太傻,曉得打不過就放火。隻是不知道把人家燒成了什麽樣子,大抵是一群稚童,隻是玩心上來,並沒有惡意,到時候還得他來收拾殘局。
七殺在山洞邊的草地中拈起些許燒成焦炭的草灰,帶著探尋的目光看向星弈:“好像是不太對,鳳凰不到被逼急的時候也是不會用鳳凰火的,那個畢竟損耗元神。”
星弈擺擺手,讓他們二人上前說話。
貪狼生就一副凶相,但因為皮相還不錯,故而裝一條彬彬有禮的大尾巴狼時還挺像那麽一回事——他捏起嗓子,細聲細氣地道:“勞煩開開門,有事找。”
不多時,裏頭竄出一個小矮子,警惕地望著他們:“找誰?”
貪狼和藹地道:“找一隻白色的小肥鳥,它在你們這裏嗎?”
小童飛快地道了聲:“不在!”而後“嘭”地一聲將山洞的門給關上了。貪狼眼疾手快,門還沒關緊的時候,他順勢就一腳踹了過去,生生把門框都給踹飛了。
嘩啦一聲,仿佛地動山搖。貪狼拍拍手,低調的退後一步,請星弈和七殺先進去,他拎著金翅鳥斷後。
那個童子麵色驚詫,十分緊張地後退了幾步,高聲問道:“你你你……你們幹什麽,你們是什麽人?”
聲音空蕩蕩地響在幽閉的山洞中,偌大的空間,陳設林林總總堆放著,仿佛上一秒還有一大群人在這裏談笑風生,但此刻,這兒隻剩下了一個修為不高的小童。
星弈不欲與他多說,直接伸手一點,憑空將那小童拎了起來,懸在半空中,同時神力注入,搜索、封死著他的記憶。那妖童吃痛的慘叫在半空中停滯,緊接著,他最近一段記憶成型,化為現實的場景,如同時間回放一樣,在這個漆黑的山洞中完整地重現。
——“你說你是鳳凰?哪有這麽胖的鳳凰?你還是白羽,別做夢了,白羽到哪裏都是不詳,你竟然說浮黎元始天尊會養你?單你直呼帝君名諱這一件事,就夠你被做成烤鳳凰了,哈哈哈哈哈……”
——“來來來,我這正好有一壺花籽油,聽說鳥類翅羽沾了油便飛不起來,我來看看是不是真的。”
昏暗的燈影裏,一個雪白的小球被上十人圍了起來,兩隻小爪子被粗糲的捆仙索牢牢束縛住,整隻小鳥被一隻手死死地按在桌邊。粘乎乎的油從頭潑下,小鳳凰一聲不吭,隻是還在不斷掙紮著。
亦有人拿起了剪子:“反正不會飛,我來剪下他的翅膀看看,白羽的不祥之物,和其他鳥有沒有什麽不同呢?”
小鳳凰掙紮得更加劇烈了,那枚冰涼的剪子剛剛碰到他翅尖的那一瞬,小鳳凰忽而長長地“啾”了一聲,從口中噴出一道長達數尺的火焰!
那道火焰帶出的風掀翻了這群人放在桌邊的另一桶油,嘩啦一聲潑灑下來,火焰飛快地順著油跡爬了出去,點燃了所有人的衣服,也點燃了小鳳凰自身的羽毛。
按著小鳳凰的那個人被燒得痛呼一聲,其他人亦是被燒得鬼哭狼嚎。小鳳凰趁機跳了下去。他渾身都燒了起來,可他好像感覺不到似的,隻是飛快地敦敦跑出去,帶著爪子上的鐐銬,搖搖晃晃地往後麵奔去。
——光影漸落。
“救火,救火!別讓它跑了!你留下來看門,剩下的人跟我走,一隻鳥還反了天去了!”
星弈五指收回,聲音和畫麵戛然而止。下一瞬間,他眼中陡然迸出灼人的戾氣,那妖童感到渾身仿佛被憑空割裂——他嘩啦一聲噴出一大口血來,兩眼翻白地摔在了地上,而眼前的冷漠神君的身影倏忽就不見了。
星弈追著幻境中小鳳凰離去的方向而去,一步移出幾十丈遠。好在他們趕來得足夠快,他很快就發現了那群人的蹤跡。
那群人罵罵咧咧地四散尋找著,奈何小鳳凰實在是太小了,藏在哪個旮旯裏,也不容易被人發覺。星弈形影如風,他們竟然一個都沒有察覺,最後有一個妖精大聲叫起來:“找到了!這兒有一處山泉水,那隻鳥著了火,肯定在這裏!”
說著,他伸手就要往裏頭摸過去,隻一刹那——劇痛襲來,風刃切過,完完整整地切下了他的手臂。那妖精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剛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暗色的人影出現在他麵前,穿著暗得接近於黑的深紅色朝服,上麵繡著河漢星辰。那雙握慣了上古神兵的手單手將他拎了起來,沒有絲毫猶豫,麵無表情地捏斷了這隻妖精的喉頭。
與此同時,他一麵往前走去,一麵低聲道:“小鳳凰,你在後麵嗎?”
裏麵立刻傳來了興奮的啾啾聲:“我在我在!我沒有事的,正在泡澡,但是他們打架好像很厲害,夫君,你要小心一點。”
星弈聽著那興衝衝的語氣,沒忍住唇角勾了勾。
他道:“好。”
他揚起雙手,接著剛剛被他活活捏死的那隻妖精的屍身,憑空煉化,灼人的神力將皮肉焚為灰燼,剩下的骨骼在他手中瞬間化為長長的劍,極致的灼熱之下,那上麵反而凝結了一層森然白霜,單憑氣息,就令人退避三尺。
隨後他揮劍——
劍氣所及,萬物灰飛煙滅!
數十隻妖精,連帶著這處的山水草木,紛紛化為飛灰,和飄散的大雪一起飄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萬籟俱寂。
隨後而來的七殺和貪狼紛紛被震在了原地,金翅鳥目瞪口呆地扒在貪狼肩頭,整隻鳥都僵硬了。
貪狼低聲道:“原來這就是上古戰神,我本以為帝君剛剛承載了星盤之力,又驅使自身修為去造了星星,會撐不住的。”
七殺卻沉默地更久了一會兒。片刻後,他忽而道:“你看帝君的眼睛。”
星弈目光森然,透著一種不自然的、近乎於妖異的神采,那是使用了力量的代表。這樣的眼神與他催動星盤時一模一樣,幾乎到了令人悚然的地步。他的眼眸深不見底,虹膜周圍卻透出一種淡紅的顏色。
金翅鳥顫抖著道:“你們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種紅色,不是入魔的顏色麽?”
七殺輕聲道:“……一念之差。”
貪狼猛地抬起頭,看向他。
七殺平靜地道:“帝君選擇神道隻是一念之差,你們說,以後他會因為第二個一念之差而拋棄神道,轉而入魔嗎?”
貪狼沉默了。
他們都不知道答案。他們甚至不知道星弈為什麽選擇了成神,因為星弈自己也不記得了。
“走罷。”七殺道,“這裏不需要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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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落雪中,灰塵隨風飄散,連帶著天色也暗了下來,快到夜晚了。星弈放下手,收斂了目光,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空無一物的雪地。
這一瞬間,星弈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麵——與現在的場景類似,他眼前是一大片澄澈如空的白色,白得刺眼,散發著淡淡的微光。
世界被分為兩部分,上是白色,下是深紅。一個聲音蠱惑般地在他耳邊低語:“神還是魔?白還是紅?”
他看見了某個東西,下意識地道:“白。”那陣聲音便消失不見了,連帶著那血海一般的深紅也不見了,從此立在他眼前的是通天神途,無往不利。
但那時……他看見的,是什麽東西呢?
突然,一陣“啾啾啾啾”的聲音響了起來,打破了這片寂靜,將他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星弈轉身過去,走了幾步,忽而被小鳳凰喝止:“你先不要過來,夫君。”
星弈便停下來等。他不知道小鳳凰在那塊石頭後麵幹什麽事,片刻後,星弈問道:“好了嗎?”
小鳳凰有點羞澀:“還沒有,你等等。”
星弈接著問:“你在幹什麽?”
小鳳凰道:“我在洗澡。不過有個問題我要提前問你,如果我從此變成一隻黑鳳凰了,你還要我嗎?”
“什麽黑鳳凰。”星弈不耐心等,直接繞過巨石往後走去,剛一踏過去就望見了一坨黑黢黢的小家夥驚慌失措地往另一邊竄去,同時啾啾啾地叫著以示抗議:“你偷窺我洗澡!”
星弈一把就將他逮到了手裏。
小鳳凰迅速地蹲了下去,把小腦瓜埋在了翅膀裏。這隻小胖鳥被燒得黑黢黢的,毛都快被他自己洗掉了,身上還沾著沒洗掉的油汙,看起來醜醜的,還很淒慘。
總之就是烏黑的一大坨,煤球似的。
星弈歎了口氣:“比我想的還是要好一點。”
小鳳凰偷偷抬起小豆眼看了看他,而後接著把小腦袋埋在翅膀裏:“那你還要我嗎?”
“你說呢?你這麽小一點,烤了又吃不飽,丟了好像也不太人道,那隻有把你帶回去繼續養著了。”星弈壓著眼中的笑意,伸手將手指擱在小鳳凰頭頂,輕輕為他施展起治愈術來。
片刻功夫,小鳳凰渾身上下煥然一新,潔白的羽毛重新長了出來,重新恢複成一顆雪白的小圓球的模樣。
他沾沾自喜地蹭了蹭星弈的手指:“夫君,你真厲害。不過我也得說一下,我也是很厲害的,你要是不來,我也能把他們燒跑的。我打架從來沒輸過的。”
星弈把他揣在袖子裏,開始往回走:“你以前打過多少次架?”
小鳳凰想了想:“不知道,沒數過耶。”
“他們為什麽找你打架?”
小鳳凰有點頹喪:“因為我胖,不會化形,沒有爹爹娘親保護我,也沒有錢……羽毛還是白色的。但是我其實覺得白色的羽毛也很好看……你說是嗎,夫君?”
這小壞鳥趁機撒嬌賣乖的那一套又來了。一炷香不到的時間,趁機叫了他三次“夫君”,擺明了占便宜。
星弈不跟他計較,他捋了捋小鳳凰的毛:“我也覺得是,而且你並不胖,圓圓的很可愛,我是說認真的。”
小鳳凰瞅他,保留意見。
星弈低低地笑了笑:“若有一天你能化形了,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小鳳凰不假思索:“當然會!”
“那好。”星弈把他從袖子裏掏出來,捧在手心,說話時水霧升騰,白汽散在大雪的將夜時,“小鳳凰,你往上看一看,你頭頂那顆星星是你的,有了它,你就可以化形,也能長成鳳凰的成年體態,變成你想要的纖瘦模樣。再過個幾百年,你就能和其他任何鳳凰一樣,不會再有人嘲笑你,欺負你。”
小鳳凰仰起脖子看著,小豆眼裏一閃一閃:“真,真的嗎?”他找到了那顆星星,因為北天地勢高闊,那顆星星看起來仿佛觸手可及。
星弈摸了摸他:“真的,不騙你。你看,它和你長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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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浮黎宮時,已經很晚了。小鳳凰打了一架又噴了許多火,損耗很大,半路就窩在他手心睡著了。
照顧小鳳凰的宮娥小聲來報,說給小鳳凰搭的梧桐枝的窩已經做好了。星弈過去看了一眼,那個窩由魯班後人製造,巧奪天空,舒適華麗比他自個兒的臥房都還要好。
“那便讓他在這兒睡吧。”星弈道。
他把睡著的小鳳凰輕輕地放在窩裏,而後給他蓋了羽絨的小被子,連著整個窩一起,就放在他床邊。
本來一切都很平靜,但星弈睡覺時習慣了有一隻鳥呆在他頭頂做窩,乍一不見,還不太習慣。半夜時,他幾度輾轉反側,最終還是決定下床,把小鳳凰撈過來。
小鳳凰癱在窩裏,晾著小爪子和圓潤的屁股,睡得憨態可掬。
星弈把他拿出來,就放在手中。幾步路的距離,星弈走著走著卻忽而發現了不對勁——手中的小圓球忽而變得重了許多倍,沉沉墜下來。
他沒來得及多想,隻下意識地伸出另一隻手接了接,再低頭一看時,卻整個人怔住了。
小鳳凰不見了。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安詳地睡在他懷裏,抱著他的手臂,睡得一張臉紅撲撲的,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