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後來他們回了王府。星弈前往北詔的那一戰鳴金收兵後, 全國上下一派安定, 是海晏河清之景。少帝新官上任三把火放完了, 成功鬥倒了垂簾聽政的太後, 從此獨攬大權。與此同時, 新科進士中出現了一顆紫微星探花郎, 成為了少帝的左右手, 能臣武將在側,朝中一片明朗。
至於江陵,江陵城主和他的軍師也在慢慢接手此地軍務。星弈負責交接和督管, 也與這二人混熟了,有時候還會帶著小鳳凰一起上門喝茶。
初見時,那兩個人都是尚不及冠的少年人, 揣著老成穩重模樣。少城主格外沉穩端肅一些, 年齡小,眼光卻老辣, 做事也雷厲風行。那小軍師則和小鳳凰同齡, 表麵是一派正經的二把手, 其實私下還是有些小孩性子。
小鳳凰發揮了他在青樓中學來的三姑六婆一起遛彎的優良傳統, 曾趁著星弈和少城主議事的時候, 邀請那小軍師逛過幾次街,勾肩搭背的。有一次, 那小軍師同他一起喝茶,天南地北地聊, 忽而輕咳了一聲:“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男子和男子,真的能成婚的嗎?”
說完後,又生怕他誤會似的,補充了一句:“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從軍時,也見過軍中不少人斷……那個什麽,斷袖。隻是一直不知道原來還可以像你這樣的,男子和男子原來也能修成正果嗎?”
小鳳凰托腮瞅著他,興致勃勃地跟他講:“其實我原來也不知道可以這樣的,當時夫君也沒跟我說,他偷偷就去跟陛下打了報告,說自己喜歡男子,愛上了一個青樓小倌,這一輩子再也不想要其他人了。”
小軍師本來低頭撥弄著茶葉,聽了這話後抬起頭來,微微皺了皺眉:“王爺他這麽說?”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太對,小軍師很快放鬆了語氣。他端起茶呷了一口,而後道:“後嗣問題,也不在意嗎?”
小鳳凰道:“聽說當時聖上也這麽問了,可是夫君他執意不肯,說自己一介武夫,能戰死沙場,為國盡忠就是畢生追求,不求有子嗣,也免將來兒孫受失怙之苦,求了好幾次,陛下就準了。”
“這樣嗎。”小軍師眼光清透。他看著小鳳凰喜滋滋的樣子,不知為何輕輕歎了口氣。
不知是否當局者迷,外人看他們這一對看得真真的,外人道紫陽王出入風月場,私生活穢亂,最後還被一個頭牌迷了眼睛,荒唐得娶了一個男妃進府;可稍稍熟悉星弈的人便能知道,這不過是個謊言罷了。伴君如伴虎,不留後路、斷絕子嗣、不與任何官家女兒聯姻,這才能贏得一線生機。
小鳳凰毫無察覺,他還在嘰裏呱啦講著當初大婚的事,小軍師靜靜聽著,後來岔開了大婚這個話題,換了個輕鬆點的談資:“那這樣看,要算王爺先追求的你嗎?”
小鳳凰非常驕傲:“是的!當初我還沒想過要跟他好呢,他就把嫁衣送上來了。”
“真好。”小軍師道,“不知道我以後有沒有機會遇到這樣的人,不管他喜不喜歡我,也願意跟我共度一生。不管是個姑娘還是個公子,有一個人陪伴就很好啦。”
小鳳凰鼓勵他:“會有的!我把我的運氣借給你,你一定能找到好好過一輩子的人。”
小軍師托腮道:“可我生是城主的人,死是城主的鬼,如今做了他的軍師,我也不知道哪一天能放我出去談戀愛成親。想一想,好遙遠啊。”
兩個少年人嘮嗑了半晌,非常投機,又手挽手地出去看了燈會,買了街邊小吃,沿著河畔散步嘮嗑。兩個人都長得惹眼,一路引起了不少人回頭,等到這兩個小家夥得知自家家長——準確來說是星弈和少城主謝緣,已經找了他們一下午,幾乎翻遍全城之後,他們乖乖回去認了錯。
星弈道:“跑得還挺遠,嗯?”
少城主則把他的小軍師批評了一頓,而後要求小軍師寫八百字檢討書,軍師抗議不從,被加罰到八千字。主子和軍師有一句吵一句,少城主平常的穩重端肅模樣也不見了,顯出幾分孩子氣來,斤斤計較著自家軍師不打招呼就跑出去玩了這麽久的事。
星弈和小鳳凰憋著笑,告辭之後,手拉手出了城主府的門。
小鳳凰回頭看了一眼,小聲道:“我覺得他們很好,看起來就像是會一輩子都在一起的樣子。”
星弈問:“哦?這樣嗎?”
小鳳凰道:“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那樣的關係啦,但是感覺很有戲,我覺得這可能是當局者迷,我瞧著少城主是很喜歡他的這個小軍師的。軍師和城主,少主和書童,一把手和二把手,怎麽看都不會分開的呀。”
星弈平時前方,低聲笑了笑:“除了軍師和軍主……還有王爺和王妃。”
小鳳凰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路上,小鳳凰竹筒倒豆子似的叭叭地講了一路,高興地跟星弈分享了他這一天的生活。星弈認真聽著,聽到他說跟那個小軍師談起奉旨成婚一事時,注意了一點:“那個小軍師,他沒有跟你說什麽別的嗎?”
謝氏家主代代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一代的少城主謝緣尤其前途無量,敏銳慎重。同理,他調|教出來的人也絕不會是什麽善茬,能在謝緣身邊當軍師的人,想必能憑隻言片語就推斷出他這一場虛假的大婚。
小鳳凰搖搖頭:“沒有呀,他問我,這算不算你主動追求我?”
他抬起眼睛偷偷看了一眼星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我覺得算的。我這樣說,你沒有意見罷。”
星弈微微楞了一下。
他覺得有點好笑,好笑之餘又感到那陣微茫的痛楚又來了,好似一隻小鳥立在了他心尖上,那柔軟的小爪子撓的他有點疼痛。
他當初那般淡漠隨意的態度,這孩子是有多傻,竟然也能傻傻地將那當做喜歡?
星弈攬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入自己懷中:“我沒有意見。以後有時間了,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你要認真聽。”
小鳳凰也沒細問是什麽事,他一向心大,也不會瞎計較。少年人回頭看他,眼睛亮閃閃的,裏頭仿佛有波光流動:“好呀。”那是帶著明朗笑意的一個眼神。
明明是那樣平常的一個神態,那樣平淡自如的一句回答,星弈偏偏就移不開眼睛了。路上風吹起樹葉,沙沙搖動,街市的喧鬧聲一並遠去,仿佛天地間都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星弈忽而就想到了“水是眼波橫”這一句話,若是有山水能長成他的小鳳凰的眼神模樣,他必終老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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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變回去。”
“不變。”
“變回去。”
“就不變,啾啾啾啾啾啾啾。”
大殿內一片狼藉,霜白神木造的桌案早就摔得四分五裂,金翅鳥哭著飛出去時撞塌了一角華表,還悲傷得掉了許多毛,貪狼走得急,一路叮叮當當地撞倒了不少桌椅燭台,整個大殿被他們搞得好似一個戰場。
星弈伸手扣住小鳳凰的下巴,逼他仰視自己,眼光透著威脅的意味:“變不變?不變我就把你丟出去。”
小鳳凰大聲道:“你扔!你扔!反正我沒有穿衣服,有也是你的外袍,我扔出去了就讓所有人看到你是一個玩弄了小鳥感情之後還把小鳥丟掉的大豬蹄子!”
星弈:“……”
這隻小壞鳥蹬鼻子上臉,說著就要跳下他的膝蓋往外溜,動作幅度過大,將外袍扯得落了一大半,肩膀都滑了出來,星弈眼疾手快地把他捉住,用力箍在自己懷裏:“哪兒也不準去,給我老實點!”
小鳳凰根本不怕他這疾言厲色的模樣,他親切地拍了拍星弈的臉:“乖,不生氣啊,你看我也很可憐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能化形了,我想大約是你送我的星星的緣故。”
說著,他喜滋滋地摟住星弈的脖子:“謝謝你送我的星星。不要這麽凶嘛,乖。”
星弈看著他腰背挺直地跪坐在身側,感到那雙手環過來,看見了小鳳凰逼近的、澄澈透亮的眼睛,眼皮子跳了跳:“你——”
下一刻,小鳳凰就湊過來,在他頰邊吧唧親了一口。
而後他稍稍離開一點,一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星弈一時半會兒沒說出話來,小鳳凰看了他一會兒,矜持地表示:“你看,你收留我,給我種果子吃,還把衣服借給我穿,甚至給我送了一顆星星。你肯定喜歡我的,我也喜歡你,現在大家都知道這回事了,我的清譽全在你這裏了,我很可憐的,你要對我負責。”
星弈這一瞬間有點想質問毀人清譽的到底是哪個小壞蛋,但他看著小鳳凰楚楚可憐的小模樣——雖然知道是裝的,就卡了殼。
半晌後,星弈往後靠在帝座的靠背上,閉上了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他道:“讓我靜一靜。”
揉了一半,他的手被另一雙柔軟修長的手拿了下來,接著微涼的指尖按上他的眼側,手法純熟地按摩了起來。
小鳳凰還保持著坐在他膝上的這個姿勢,一邊給他按摩,一邊親切慰問:“怎麽樣?夫君,你累了嗎,是不是昨晚沒睡好?你看我給你按一下你就不難受了,一會兒你可以去睡個午覺。你不要亂動,我的手法是非常專業的,是不是覺得十分放鬆,身心放空了?是不是更喜歡我啦?”
星弈:“……”
這件事最終以星弈把小鳳凰打包裹起來,拎著丟回了寢殿告終。
星弈對他露出了一個和藹的微笑:“我要睡覺了,給你一個任務,三天之內給我學會變回小鳥的模樣,不然我就把你做成炭烤鳳凰。”
小鳳凰有點委屈:“我又不是故意要突然變成人的,我也很困,想和你一起睡覺。”
他說著就要往星弈榻上扒,星弈眼疾手快地把他按住了推去一邊,而後在床沿往外稍稍一點的地方設下了一道線形的屏障,畫地為界。
星弈宣布:“這道線隻允許比桃子小的小動物進出,你變小鳥了就能過來,你看著辦。”
小鳳凰扁扁嘴,垂頭喪氣地找了個凳子坐下來,不情不願地開始練習法術:“我要跟人說,你虐待小鳥。”
星弈很鎮定:“我要跟人說,你耍流氓,輕薄主人。”
小鳳凰的修為其實已經很高了,如今無法自主控製化形,是因為星盤帶給他的力量尚且還難以完全融合。他乖乖坐在那裏,念叨了半晌,努力嚐試著運氣,但是回回都以失敗告終。
星弈臥在榻上,半闔著眼睛,聽著小鳳凰軟軟的聲音在那裏反複地低聲念,效率很低的樣子。星弈說是要睡,半天也沒睡著,隻好又睜開眼,閑散地給他指點了一下:“氣行小周天,內氣出下田,心無旁騖,默念此決。”
小鳳凰道:“哦。”
他把念叨改成默念,專心致誌地試了起來。
星弈耳邊終於清淨了,他瞥了小鳳凰一眼,而後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閉了一會兒後,還沒睡著,星弈聽著室內好像是過於安靜了,沒忍住又睜開眼瞥了瞥。
少年人裹著他的衣袍,還在那兒努力運著氣,他的小鳥的確還在這裏沒錯了。
星弈重新閉上眼。這次他打定主意要抓緊時間補覺,絕對不會再往小鳳凰那裏看一眼。
貪狼和金翅鳥都是屬喇叭的,他需要足夠的睡眠,來迎接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
然而事不遂人願。片刻後,他聽到小鳳凰小聲發問:“微兼,你睡著了嗎?”
星弈告誡自己不要動,也沒理他,佯裝睡熟。
他聽見小鳳凰赤足踩在地上的聲音,往他這邊湊了湊,漸漸靠近了。星弈聽聲音覺著不對,這小笨鳥眼看著是要試著越界了——而他剛剛隨手畫的結界是他以往在戰場上慣用的那種,擅入者直接灰飛煙滅,他趕緊在心裏念了個決,飛快地將結界的屬性改了一下,把結界邊緣變成了軟軟彈彈的屏障。
小鳳凰伸出手,摸到了肉凍一樣滑彈的結界,他試著用了點力氣往裏推,結界被他推得變了形,可也沒有要他通過的意思。
小鳳凰有點沮喪,他谘詢道:“微兼,你還沒告訴我比桃子小是多小呢,是王母娘娘的蟠桃那麽小嗎?可是我以前送快遞的時候,知道我是比桃子稍微大那麽一丟丟的。你看要不要再放寬一下條件,不然我就是變了小鳥也進不來,那多不好啊。”
星弈在心裏掂量了一下小鳳凰的大小,被他說得有點遲疑,但他又忍住了。
不能睜眼。他再次告誡自己。
睜眼就輸了。
這小壞鳥什麽惡劣的手段都能使出來,尤其現在變人了,可以更加的不要臉。
他繼續不理小鳳凰,小鳳凰期待地等了一會兒,而後垂下頭。他的視線落在自己光溜溜的赤足上,打了一個寒噤,小聲嘟噥:“好冷呀,微兼。”
星弈不怕冷也不怕熱,體質使然。萬年來都這樣過了,但小鳳凰不是他,小鳳凰隻是個修為高一點的小神仙,怕冷是非常正常的。星弈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直接把這事給忘了,要知道,浮黎帝君向來沒把浮黎山這點萬年寒雪放在眼裏的。
這一點,好像是……自己沒考慮到?
星弈想,罷了,睜眼罷。
他睜開眼睛一看,正想著什麽時候把織女秘密請過來給小鳳凰裁幾套衣裳,再做幾雙鞋,就發現小鳳凰不見了。
房中空空蕩蕩,這小壞鳥跑得無聲無息,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外頭冰天雪地,隻會比屋裏更冷。星弈皺起眉,正想起身出去找,卻聽見了一聲很輕的咳嗽聲。
從另一邊,窗戶外邊傳了過來。
星弈趕緊躺回去,接著佯裝睡熟。
小鳳凰出門繞了個圈兒,找到了原先他鑽破窗戶紙的那一扇窗戶——那破洞還沒修好,圓圓的一直在那兒。他悄悄伸出手,摸索著在裏頭把插鞘鬆開了,而後咯吱一下就推開了窗戶,爬了進來。
窗戶和星弈的床榻在同一邊,小鳳凰完美避過了星弈設的分界線。星弈聽聲音,就知道這隻鳥直接奔著自己來了。床榻一沉,一個冰冰涼的人鑽了進來,直接往他懷裏拱。
星弈一動不動,感覺到小鳳凰身上的寒氣,也感覺到了小鳳凰抖了幾下,接著舒舒服服地窩在了他懷中,還抱住了他一條手臂來取暖。
“我也好困呀,微兼。”小鳳凰小聲嘀咕,很快就睡著了。
星弈抬起眼皮看他,隻覺著前一夜的場景好似重演,他左右無法,也隻能將眼前的這個小家夥抱入懷中。他摸了摸小鳳凰的額頭,沒有發燒,但還是有點涼,星弈便用指尖抵住他胸前的膻中穴,輸送了一段溫熱的真氣給他,而後再鬆開五指,順著小鳳凰的脊背滑下去,鬆鬆地抱住他的腰。
眼前的小鳳凰睡容安靜,完全不察。
他預感到此事定然要磨上他很長一段時間。
前人這個“磨”字用得好,不給個利落的,非得文火慢煮,用骨碌碌轉的青石盤刻錄著他的心緒,興許還會有隻雪白的、圓滾滾的小胖鳥在那兒報數:快啦快啦!用亮晶晶的小豆眼瞅他,也不知道在急些什麽。
當真磨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