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安悲歌
聽了大周皇帝的話,突曼太子總算是結束了對他的觀望,將身上黑色的鬥篷摘下,連帶著自己麵前的黑紗也一同去了。
“既然大周陛下都這麽說了,想必是已經明白此次突曼為何而來了!”突曼太子心中感慨這真是天妒英才,這樣一位皇帝,這樣一位聰慧敏銳而又心胸寬廣的皇帝卻會年華早逝,早早的便要離開這個他為之付出了一生的地方。他心中真是為這位帝王可惜,也為大周感到可惜。
皇帝點了點頭,在那有些昏暗的燈光下,二人依次而坐,與那龍塌上的人談了關於一場國與國的交易。
就在突曼太子再次將黑鬥篷覆上,先一步出了清涼殿的時候。公子小白回過頭望了望依舊在龍塌上笑看著自己的皇帝,輕輕開口:“泰,你不要太過於憂心,我定會幫你的!”
一瞬間,正如山河不可平一般,他心中有萬千思緒,竟已經像是到了訣別一般,痛苦難忍,悲慟欲絕。腦中渾沌一片,一瞬不瞬的盯著那張依舊笑容滿麵的夥伴麵上,心中是驚懼憂怕,就恐那麵容瞬間便逝。
李泰心中的心亦猶如被利刃所剜一般,可麵上卻依舊是淡淡的微笑,他很想告訴昔日的夥伴一聲:自己無事!然而話到口中才知已經是無話成言,心中的悲痛將那即將要出口的話語擊碎成紛紛飛落的碎瓷,再難成言。他勉強的揮了揮手,直到無憂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清涼殿中。
再也不能支撐,他頹然倒在龍踏上,喉嚨中湧上一股血腥甜味,他想要極力忍住,然終究是不能夠,一口鮮血噴湧而出,亮紅了整個明黃色的床榻,使得這間屋子染上了濃濃的腥甜香氣。
“陛下,陛下!”進來的三喜見了這情景,失聲尖叫。但他畢竟在這宮闈之中浸潤多年,立馬便穩住了心神,出了屏門,喚人道:“來人啊,去請百草先生,快去!”一個年紀尚幼的內監連滾帶爬的去了。
三喜趕忙回到內殿,將那軟帕浸入熱水中,將上麵的水去了一半,才輕輕的將皇帝嘴角的血漬擦幹淨。李泰已經沒有了一絲的力氣,頹然的倒在已經沾染了血跡的床榻上。三喜自二十七歲便開始侍奉這位主子,如今又一個二十年渡過,自己心中也是感慨萬千,他一直以為自己定然是要走在自己主子的前麵去的。一直以來,他都從未將這位小主子當作皇帝,他隻當他是一個孩子,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他對這個主子的感情是又懼又愛,懼的是自己若是先於主子而去這日後還有誰能夠像自己這般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呢,愛的是自己這一生無親無故貧而淨身無奈入宮卻到底是遇上了這麽好的一位主子,到底這一生總算是沒有白白浪費。
他看著已經昏倒在床的皇帝,知道他定不喜歡其他人看到他如此狼狽的樣子,就如他五歲的時候尿床卻死活不想讓人知道從而寧願錯過早課也不願起床一般。他如那年一般輕輕的將那張沾滿血跡的毯子換下就如當年自己誠惶誠恐的將那張帶著尿跡的床單換下。三喜輕輕的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看著這張即使熟睡亦滿懷憂思的孩子,輕輕的撫了撫他的麵容,兩行清淚便不由自主的下了來。
龍塌上著龍袍,帶龍冠的人,是自己的主子,更是自己心內唯一的親人,更是自己所自以為的兒子,三喜悲痛欲絕,捂住自己痛哭失聲的嘴巴,淚眼朦朧中見到床榻上的人痛苦的呻吟了一聲。
他趕緊站了起來,揩幹淨自己麵上的淚水,輕輕的將軟枕靠在皇帝的頭下,輕聲道:“陛下,你醒來了!”
李泰見三喜雖然一切如常,但見他雙眼之中隱隱有淚痕,眼角通紅,想來是哭過了,於是寬慰他道:“三喜,你不必憂心,朕沒事!”
他雖說著沒事,可那樣子顯然已經是累到了極點,明顯的是油枯燈盡、無力回天了。他不出口安慰還好,他一開口,三喜便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是撲簌撲簌的掉。為著不想惹他的皇帝更加的傷心憂心,三喜極力的忍著,若是平常看起來很是滑稽,可在這時看著卻是心疼不已,心痛難忍。
“轟……”殿門開了,百草顯然是匆匆而來,那衣服的帶子、盤扣都是錯了的。他呆呆的看著空空如也的大殿,竟然有些害怕進那內殿去。他輕輕的,靜靜的,緩緩地移動腳步,輕啟屏門,見到了依舊笑著看著自己一臉風輕雲淡的男子。
李泰腦中暈眩再次襲來,他的笑容一下子便凝住了,他的口中又襲來了一股腥甜,再也不能忍住,他撐靠著床欄,鮮血再次噴湧而出。他穩了穩自己的心神,似乎聽見那一聲聲關懷的聲音叫著自己“陛下,陛下”,又朦朦朧朧中見那一身布衣的孩子滿臉的驚恐朝著自己奔來。
他用盡全力抬著衣袖輕輕揩拭嘴角,明黃色的衣袖上霎那間便染上了大片的鮮紅。不過就是吐出了一口,一口鮮血,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呢?自己想要的是天下,是天下安寧,鮮血,命,又算得上什麽呢?他若無其事,緩緩再次將衣袖抬起將自己唇上的腥紅拭去。
李泰居然再次的向已經奔到自己跟前滿臉恐懼的百草笑了一下。百草目光深邃,仿佛看透世事一般,站在他麵前靜靜的看著他,但那距離卻像是遠的再也夠不著了,也不知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是怒?是悲?是憂?是慍?還是悟?
離得是這麽的近呢,卻又像是隔著千山萬水。結伴而行,行於江湖,究竟如何?
結果是一般無二,到底每個人都逃不過自己的宿命。
“泰!”百草話語中帶著些許驚慌些許憂心,燈光雖暗,他依舊可以看得清床上那人的麵色慘白,如白紙鬼魅。他焦急的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輕輕的握住李泰的手,開始為他把脈。
“百草,你不要著急!” 皇帝李泰輕輕的笑著,他以為他定是能夠讓身邊的人安心一些的,卻不知他此時麵色蒼白如鬼魅,潔白的牙齒在滿口的鮮血中如同魑魅一般的慘烈,而那喑啞沙啞的聲音更是如同魍魎一般的勾心。
“別說話!”百草默默的用自己的左手捂住了李泰的嘴,不想要再聽到一絲一毫的聲音。他的眼睛明亮如初,像寶石更像星光一般,照亮兩人的整個世界。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兩人之間的感情早已經超越了朋友,但又還沒有到下一個階段。
若是沒有了那個萬一,也許他們早已經在江湖上相守想知,快意人生。然而到底是不能夠的。
百草歎息一聲,摸著他那樣瘦弱冰涼的手,看著他那雙隱藏著太多情感的眼睛,歎息一聲,道:“泰,你心中積鬱過深,憂思過慮,脾士鬱結有百害而無一益!”
一旁侍候的三喜聽了,早已跪下,砰砰砰的將自己的腦袋磕在那冰冷的大理石板上,好似自己的腦袋不是血肉做的一般不知疼。他涕淚縱橫,也不敢上前去拉百草,隻一聲又一聲的懇求道:“百草先生,求您救救陛下吧,求求您了。三喜做牛做馬報答您!求您救救陛下吧!”
百草起身緩緩的將額頭早已血汙青紫一片的三喜扶起,開口:“最是無情帝王家!難得你卻是如此的重情重義!你說要謝我,卻是反了,該是我謝你,謝你這麽多年來一直對泰忠心耿耿,事事為泰著想。泰身邊有你這麽一個人,也是他畢生的幸!”
三喜聽了百草這話,心中更是難過異常,他連連搖頭,也顧不上滿麵的血汙涕淚,哭訴道:“都是三喜的錯,都是三喜沒有用,才會讓歹人在陛下的身上種下深毒。都是三喜的錯,都是三喜沒用!”他聲嘶力竭,想來是後悔不跌,內疚不已。
“三喜,來!”李泰輕輕的招手,將三喜喚道自己的床邊,疼惜的用自己手中緊緊握著的絹帕擦拭著三喜早已青紫腫痛的額頭,他緩緩開口:“三喜啊,朕記得朕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你站在一大群同樣衣飾的內監中麵如白玉、郎如星辰、神態自若,仿佛並不是要被人挑選,倒像是一位將軍臨危不懼一般。當時朕一眼便挑中了你,一晃二十年過去,不知不覺你的麵容也究竟是衰老了不少,黑發之中亦夾雜上了白發。朕長大了,你卻老了,幸好你我之間的主仆之情卻依舊如初始一般,潔白如玉!”
三喜哽咽不止,心內是萬年俱灰。他什麽也說不出,什麽也不能說。“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果輪回,怪不得你。你快去將傷口包紮了,明日朕與你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皇帝脆弱的話語傳入三喜耳中,三喜連連點頭,揩淚退下。
百草看著他們主仆這樣的感情深厚,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是感動還是悲傷了。見著三喜的衣角已經消失在屋角,百草才開口道:“以前每次看到你,他都是在你身邊,但是那麽大的一個人,卻像是無影無蹤一般,讓人難以注意。以至於今日才總算是看清了他的真容!”
李泰累極倦極,闔目而言:“三喜有勇有謀,有膽有略,在朕身邊這麽多年真不知為朕化解了多少的困境,為朕解了多少的迷局。隻可惜,他到底跟的是朕!”言下之意,竟是歎息這三喜的命運與自己相連。
“跟著你,是他的福分,也是他的劫難,更是他的宿命!”百草輕輕說道,接著從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個大紅色鶴瓶,倒出一顆紅色的藥丸在自己的手心。先遞給李泰一杯熱水讓他潤了潤自己的脾胃,再將藥丸遞給李泰,讓他吞下,一飲而盡。
百草將紅色藥瓶收回袖中,才開口:“江帆已過,萬木已春。這是我師父留下的救命丸藥,名叫回魂丹。這麽多年過去,到底還是用在了你的身上。”
李泰忍住腹中想要嘔吐的深覺,唯有心痛,卻是自己無法阻攔。他深吸一口氣,眼中滿是祈求,滿是悔意:“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他終於還是用了“我”而沒有用那唯我獨尊的“朕”,這已經是自己生命的盡頭,他害怕自己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
“泰,物也非,人也非,事事休,往日之事不可追,你不要太過於執念。當年我並沒有怪你,隻是自知與你究竟是有緣無份,所以才毅然決然的離你而去。至於師父,師父的事,我……”至於師父的事情,我終究還是不能釋懷。對不起,泰!百草在心中靜靜的說。
李泰閉著雙眼,想著當年三人在離宮的那株梨花下,偷喝著宮中的禦酒,結果三人醉倒,整整在梨樹下睡了整整一夜,讓宮中翻天覆地,讓母妃好一頓毒打。往事如風,往事不可追,他眼角一滴淚水總算是低落在了明黃色的錦被之中了。
淚一行,相思苦,人情總辜負。夢,一行天際;人,一段無情。是誰,寫了風花雪月,是誰摘了情字斷章。走來走去,才知道人生無常,夜雨無心,空費淚,暗神傷。
“黑鷹在天上盤旋,地上掉下一頂王冠。好孩子,快快睡,好長大,拉大弓,射大鷹,功敗垂成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