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未央宮冷
未央宮內,溫暖芬芳。可阿蠻卻覺得如墜冰窖一般寒冷,屋子裏圍著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兒,都是叫姐姐為“昭儀娘娘”的宮人。
若弟、無憂、百草都不能隨意的進入後宮之地,隻能在宮外等待。痞子哥哥呢?姐夫呢?不對,不對,他如今已經不是痞子哥哥,也不是自己的姐夫了,他是皇帝,是大周至高無上的皇帝。可是,可是她到底是姐姐的夫君,是如意的爹爹呀!
阿蠻聽著殿內姐姐淒厲的叫聲,滿頭的熱汗在寒冷的冬月溫熱了自己的全身。看著黃門福貴一個個孤零零的跑了回來,阿蠻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她眼巴巴的望著福貴的身後,期望著,期望著那抹明黃色的身影出現。她等了很久,也期待了太久,然而看著福貴身後空蕩蕩的白雪長路,冷清清的清冷天空,她眼中那團期待的火焰到底是慢慢、慢慢的熄滅了。滿身的熱汗瞬間便冰冷下來,冷得自己想要咯牙,冷得自己瑟瑟發抖。
“姑娘,姑娘,長樂宮的掌事宮女彩霞說長樂宮的昭儀娘娘和皇上正在舉行慶典,今夜是來不了了!”福貴微胖的麵龐上滿是熱汗,衣襟早已經濕透,此時是氣喘籲籲,說話時又心涼又心痛,漸漸的竟然有些要玄玄欲泣了。
阿蠻的耳中轟隆隆的響著,嗚咽咽的亮著,她幾乎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上前惡狠狠的抓住福貴的胸襟,瞪他:“你難道沒有說姐姐正在生產麽,生的是大周的皇子麽?”因為害怕在內殿的姐姐聽到,話說道一半的時候已經小了很多,並將福貴拉到了靠近殿外的地方。
福貴淚也急的流了出來,說:“我的好姑娘,這麽大的事兒,我怎敢隱瞞?可她們不讓我進長樂宮一步,福貴也實在沒有辦法啊?”
阿蠻輕輕的放開了福貴的衣襟,朗朗蹌蹌地有些站不住腳步。她以為他到底是愛姐姐的,到底是在意姐姐的,所以在危急的時候一定會陪在姐姐的身邊;她以為他有太多的無奈,對於別的女人至多也就是逢場作戲,政治所需;她以為他縱然有太多的不得意,有太多的不可以,但終究還是愛著姐姐的。
可笑,可恨,原來一切不過都是自欺欺人。
就在阿蠻昏昏欲絕的時候,殿內一聲淒厲的聲音再次響起,將她拉回到現實中。她趕緊回了回神,警告福貴:“你剛剛對我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許對昭儀娘娘講。若是昭儀娘娘受了驚,我保證讓你屍首不複!”
福貴戰戰兢兢,小聲的說:“就是現在讓我說,我也不敢說啊,還請姑娘給福貴一條活路啊!”
阿蠻正了正衣冠,開口:“你暫時不要進來,馬上到長信宮中去請皇太後娘娘,就說皇後難產,請她相助。”阿蠻知道自己這麽說,司馬佩君便一定知道該怎麽做了。眼看著福貴再次匆忙跑入雪路上,她再次叫住他:“等等,若是待會兒你回來,昭儀娘娘問起皇上,你便說皇上正在建章宮中與朝臣商議邊疆之事!知道嗎?”
福貴鄭重的點了點頭,往一望無際的大雪之中跑去。
“姐姐,姐姐,我是阿蠻啊!”阿蠻跑入殿中,看著發絲蓬亂,滿臉汗水的姐姐,笑意盈盈的安慰她:“姐姐,你不要擔心。姐夫馬上就要來了,你不要太著急了。你現在隻要安心的將如意帶到這個世上便好。”
勝男將手緊緊的抓住阿蠻,口中叫著:“秉佑,秉佑,你在哪裏啊?我好痛啊!秉佑,我真的好痛啊,你在哪裏?”
那太醫產婆都忙忙碌碌,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從產房中送出,阿蠻的一顆心慢慢的往下墜,似乎是要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祈求神靈,求求她保佑自己的姐姐順利產子,保佑自己的侄兒能夠順利的來到這個世界上。她一遍又一遍的安穩聲音都漸漸喊得沙啞的姐姐:“姐姐,你再忍忍,再忍忍,姐夫就要來了,姐夫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真的嗎?真的嗎?”每一次勝男期待的眼神出現的時候,阿蠻一次又一次的微笑點頭。隻是那笑中有淚,笑中有血。
時間為什麽這麽的慢呢?今夜的時間為何這麽的漫長呢?一分一秒都是那麽的漫長,阿蠻恨不得今夜早早的過去,恨不得自己替姐姐去受那份苦楚。
“皇太後駕到!”殿外響起了一聲尖利的聲音,不一會兒,司馬佩君那張略顯稚嫩的麵龐便出現在產房內。她看了一眼,拂了拂手讓眾人都不必行禮。接著阿蠻看見了自己想要看見的麵孔,百草。
他依舊是一身布衣,卻比往日顯得寬大空洞了一些,他看了看床上艱難生產的女子,再看了看坐在床邊一臉祈求的眼神。他隔著錦帕握了握產婦的手,接著便是一係列的吩咐與紮針。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阿蠻眼見著已經奄奄一息、耗盡體力的姐姐又有了力氣,開始一聲接著一聲的嘶聲力竭。終於“哇”的一聲,所有人的心都放了下來。
產婆抱著一個皺巴巴的難看的如同小猴兒一般的肉團,高興的眉開眼笑:“恭喜皇上,恭喜皇太後,恭喜昭儀娘娘,娘娘產下了一個皇子,是皇上的大皇子呢!”接著便抱著孩子給在殿外的皇太後看了一眼,接著又抱了回來。
阿蠻聽到屋外盡是歡喜的聲音,皇太後吩咐自己身邊的內監三喜:“三喜,你親自去長樂宮恭賀皇上,就說楊昭儀給他誕下了一個皇子!”
阿蠻看著躺在床上已經累得虛脫的姐姐,想著她到底是不會聽到的。於是將孩兒放在她的身邊,出了房,去見屋外的人。若弟、無憂都緊緊盯著她,她輕聲一笑,淡淡道:“姐姐誕下了一個皇兒,乳名叫如意!”
她雖然笑著,滿麵的春風,但是眼裏卻沒有任何的笑意,而是滿滿的擔憂。她想著要是如意是個女孩兒便好了,這樣子姐姐與自己甚至這整個天下都會對那個叫“如意”的小姑娘好的。可惜,叫如意這個名字的是個男孩兒,他生在了皇家,是當今大周皇帝的第一個皇子。
司馬佩君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擔憂,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剛想要開口,室內卻傳出了勝男微弱的聲音,一聲一聲叫著阿蠻的名字。
阿蠻微微向這位年輕的皇太後行了一個簡單的禮,輕輕對著大家道:“姐姐累了,你們也累了一天了,都早些歇息吧!這裏有我,一切放心!”
“阿蠻,來,來看看我的兒子,我的如意!你看他長得多麽的美啊,這高挺的鼻子,寬寬的眉毛,宅宅的嘴兒,長大後,我的如意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美麗的男孩兒!”雖然新生兒都長得大同小異,都是一個字:醜!可到底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所以在天下所有娘親的眼裏自己剩下的這個粉色肉團和醜是絕對不沾邊的。在她們的眼裏,無疑自己所生的這個孩兒定是這世間最好看的嬰兒,誠然她們其實或許也沒有見過幾個新生兒的模樣,但在心裏想象著總覺得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這塊才是最好看的。
阿蠻看著那塊皺巴巴的分不清哪裏是眼睛哪裏是鼻子哪裏是嘴巴的醜小孩兒,安慰似的告訴一臉歡喜的姐姐:“我相信等如意長大了,一定是這天底下最為俊俏的男孩子!”
勝男聽了阿蠻的話語,輕輕的招了招手,讓早已經準備好的乳娘將如意抱下去去睡了。等乳娘與孩兒都出了屋子後,勝男麵上所有的笑容都一瞬而逝,隻剩下慘淡的苦悶。
“阿蠻,我的好妹妹,其實你不必騙我的!他其實就在長樂宮的,對不對?”此時的勝男剛剛生產完,身體還有些虛弱,臉色白的像是白紙一般,慘白慘白。眼睛中似乎已經沒有了眼淚,空空洞洞的。
阿蠻心裏有些慌張,她藍色的眼睛輕輕的轉了轉,輕輕的開口:“姐姐錯了,姐夫此時還在建章宮中與大臣們議事情呢!姐姐知道,先皇去世的之際,北方的西突厥趁機進攻我大周國土,此時兩方還在黑水城和敦煌一帶僵持著呢!姐姐若是不信,可以找福貴進來問一問的!”
勝男輕輕的打斷了阿蠻拙劣的謊言,苦笑著說:“其實又何必騙我呢?合著你以為讓整個未央宮中的人都統一口徑,我就不會知道了麽?傻妹妹,長樂宮中的樂聲都已經絲絲傳入了我的耳中,我又豈能不知道呢?”
為了給先皇守孝,即便是新帝登基都是一切從儉。雖然都是昭儀娘娘,可是一個是長樂宮的娘娘,大受封典,入宮即是專房之寵,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一個是未央宮的娘娘,一切都從簡。這一切的對比似乎都在正大光明的向世人證明著什麽。
“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沒有想到有一日我也會陷入到這種絕境之中。阿蠻,是我想得太天真,還是這世間的情太容易流失?”勝男緩緩的說著,放佛是在想當初的那些美好過往,臉上帶著奇異的微笑。
“姐姐,姐夫不僅僅是你的夫君,也是大周的皇帝!他是君,自然想得也更多!”阿蠻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說些什麽,因為說什麽都是無用的。事實已經擺在了麵前,她隻想著能讓姐姐避禍端才是最重要的。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勝男似乎並沒有聽到阿蠻所說的話語,她沉浸在一個自己的世界裏,一個已經過去的世界。她輕輕的從左手中拿出一塊已經汗津津的混合著血液的白玉,輕輕的撫摸著它,開口道:“這是我們成親當夜,他親手遞給我的,說是他們家的曆代媳婦代代相傳的東西。”
美玉還在,“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夜歡合!”的誓言還在,可是當初那個遞給自己美玉,許下美好諾言的男子卻已經不再了。
阿蠻歎息一聲,還是不得不開口:“姐姐,我知道你難過,可是如今比傷心更重要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一入宮門深似海,姐姐身邊沒有任何可以倚靠的東西,沒有母家,沒有朝臣,什麽都沒有,就隻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和一個看起來富麗堂皇的“昭儀”稱號了。可是她必須要撐起這整個的未央宮,因為這以後便是她的生活,也是她的孩兒的生活。
“我何嚐又不知呢?可是我無能為力,我隻是長安城中最為普通的一個女子,生長於農家,也質會做些農家女子所做的活兒。可是到了這裏,似乎這一切都不再有用。一切的東西都會有人替你打點好,再也不用親自動手。我放佛就真的成為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一個後宮廢人。阿蠻,你知道的,我不屬於這裏,我不知道該如何來應對宮裏的一切。這裏的一切都是這麽的陌生,陌生到了無情的地步。以前我叫一聲便可以見到的人,現在卻怎麽也不能見到了。隻能通過重重疊疊的人群,通過無數個人的耳朵,才能將自己要說的話帶給他。可是這樣,這話又有什麽意思了呢?”勝男無奈的看著阿蠻,將自己入宮以來所有的憋屈都講給阿蠻。她在這裏無親無故,無朋無友,連一個可以講話的人也找不到。
阿蠻心裏很疼惜姐姐,可是事情已經成為了定局,又有什麽方法可以扭轉呢?她輕輕的將姐姐的手重新放入錦被中,緩緩開口:“姐姐,這一切都已經無力改變了,為今之計便隻能慢慢的去適應它了。”停頓了一下,她還是問出了自己真正想要問的問題:“姐姐,你想做皇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