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初願

  隻見眼前月白色衣裳的男子，褪下麵紗之後，露出一張布滿瘡痍的臉，仿若是一場大戰之後遍布傷痕的平原，他的眼睛雖然明亮，然而在這一臉可怖肌膚的映襯下，反而顯得有些寒意岑人。


  時間，仿佛就此凝固了般。


  瞧見兩人的情緒，帥哈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他慢慢地將麵紗重新戴上，道：“可能要讓你們失望了。”


  “不，我不失望。帥哈，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你都是我的帥哈。而且，這樣子其實也挺好的。”花子衿努力調節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的慰藉盡可能真實，道：“你臉上的瘡痍並非不能治的頑疾，相信我，一定會有辦法去除的。”


  青羅則站在原地，雙目死死盯著帥哈，不斷地搖頭，喃喃道：“不可能，事情不可能會變成這樣子。”


  她曾經透過未鏡窺視過帥哈的化身，那是一個翩翩玉公子，跟眼前的帥哈完全判若兩人。未鏡從未出錯過，可能此刻帥哈的臉到底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忽然，青羅的眼中晃過無量子的臉。


  是了，在自己去拿畢雪丹的時候，無量子還留在石室，難道說，是師父做了什麽手腳不成？

  想到這，青羅忙道：“你們先等等，我去去就來。”


  “哎，青羅你要去哪裏？”花子衿還想著讓青羅幫著自己一起安慰安慰帥哈，此刻見帥哈要離開，忙開口問道。


  可是青羅跑得飛快，很快就不見了身影。


  花子衿隻得訕訕地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帥哈，欲言又止。


  到最後，還是帥哈先開口，道：“看來太過自戀果然是會遭到報應的。不過沒事，我都帥氣了九千年，如今醜一點也是應該的，不然的話，讓那些一直醜的人情何以堪啊。哈哈哈哈哈……”


  帥哈大聲笑了起來，他的笑容爽朗，聽起來都讓人覺得心情也跟著開朗起來。


  花子衿跟著也笑了起來，眼中有些濕潤，看著帥哈，道：“我真為你感到驕傲。”


  帥哈一拳輕輕落在花子衿的肩上，道：“九千年當中，我有兩個夢想，一個是離開那懸崖底下，另外一個則是能夠盡快幻化成為人形。如今，這兩個夢想都實現了，你該為我感到高興。還有，從今往後，我的夢想便是守護你。”


  花子衿一直努力積壓著自己的情緒，她本來便是性格直率有什麽便說什麽的人，這般哽塞倒還是第一次，而此刻帥哈這番話，無疑是擊中了那一團纏繞起來的情緒，頓時，所有的一切全都在心裏炸裂開來，她鼻頭一酸，眼淚便掉了下來。


  帥哈一見花子衿這樣，便有些慌神，忙將自己的衣袖遞過來，溫柔地給花子衿擦拭眼淚鼻涕，笑道：“別難過了，別掉眼淚了，你這樣，我也跟著難過了。”


  “我不難過，我們走吧，你現在肯定特別疲憊，走，回去好好休息休息，等你醒來之後，我們喝一杯桃花酒。”桃花酒是上次摘了桃花釀造的，一直埋在地底下，原本跟青界約定好，等一年後再去開封喝，可是現在花子衿等不及了，她要立即將它取出來，跟帥哈慶賀。


  不管美還是醜，他已經幻化成為人形了。


  這，便是值得慶賀的一樁事情。


  且說青羅原本是一肚子火地跑到無量子房內，可是看到無量子正打坐入定，神情安詳，宛如一尊佛像，她那些火氣頓時便跑到爪窪國去了，一股敬畏之情沒來由地從心底躥起，她垂手而立，安安靜靜地站到了無量子身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青羅終於聽到無量子開口說話了。


  “結果，是你想要的嗎？”


  青羅一驚，隨後搖頭道：“不是。”


  “那你此刻是什麽感想？”


  “震驚、難過、憤怒、失望。”


  “為何震驚，為何難過，為何憤怒，又是為何失望？”


  青羅沒有想到無量子會這樣問，她的臉色不由變得有些難看，紅白幾番轉換之後，她如實道：“徒兒之所以有這樣的感想，是因為徒兒始終不敢相信，一向高潔公正的師父，竟然會作出那樣不堪的事情來。”


  竟然話已經說到這一步了，青羅再也沒有任何顧忌，她接著質問道：“師父，帥哈幻化的過程，你是不是動了什麽手腳？”


  無量子微微一笑，神情淡然，反問道：“你以為呢？”


  “帥哈，帥哈他……他一張臉全部被你給毀了，那樣一張如畫的臉，此刻卻……卻是……”隻要想到自己方才所看到的那一幕，青羅就覺得自己的心都疼痛起來了，她神情變得越來越激憤，若非眼前這個人不是無量子的話，恐怕她都要暴起了。


  可是，眼前這個人卻是的的確確的無量子。


  因此，她再氣憤再怎樣，也隻能夠在心裏頭大動肝火為所欲為地泄憤。


  “你先坐下。”無量子開口道。


  青羅驚訝地看著無量子，在這個時候，他竟然開口讓她坐下，他難道不知道她內心的焦急嗎？


  可饒是如此，她卻還是乖乖地坐下了。


  她並非第一次見無量子，無量子的性格，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有些時候，越是想要知道答案，就越是要冷靜鎮定。


  這些話，都是無量子曾經教誨過的。


  而今天，就在剛才，她卻將這些都還給了無量子。


  青羅麵紅耳赤地坐下，頭都有些不敢抬起來。


  “青羅，你還記得自己上蓬萊山的初願嗎？”


  無量子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卻是越發顯得空靈寂靜，就像是從森林深處飄過來的一般。青羅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上山見到無量子的情景，那時，聆聽無量子說話的時候，她從來都不敢抬頭，一直都是懷著一種虔誠敬畏的心態。


  再後來，隨著時光的遞進，她活潑刁蠻的性子越發顯現，也因為跟無量子以及同門師兄弟都熟稔了，便仗著自己是蓬萊山第一女弟子，而變得言行無忌起來。即便是在無量子跟前，亦是少了一開始的那份虔誠敬畏。


  上蓬萊山的初願？

  青羅仔細想了想，終於叫她想了起來，她輕聲道：“當然還記得。”


  “那時候，你上蓬萊山，說要拜我為師，很多人都以為我是單純賣給觀世音菩薩一個麵子，隻有我自己心裏清楚，其實事實並不是那樣的。青羅，你其實很有修仙的天賦，但是，你的心，卻像是大海，你靜不下來。”


  “佛家有一句話，叫做千裏之堤毀於蟻穴，修煉一顆佛心來之不易，可是想要毀掉的話，卻隻是刹那之間的意念偏差。你跟青界，是為師最為看重的弟子，為師不想看著你們一個個的都墮入紅塵俗念當中。”


  青羅聽到無量子說到青界的時候，眼眸微揚，道：“師父，青界他怎麽了？”


  無量子默然不語，隻是揮了揮手，道：“你退下吧，讓帥哈來見我。”


  “師父……”青羅緊張地叫了起來。


  無量子看了一眼青羅，語氣裏含著濃厚的歎息，道：“下去吧。”


  帥哈聽說無量子要見自己，雖然也感到驚訝，但是他很快便起身道：“既然掌門說要見我，那麽我這就去。”


  帥哈走到無量子的書房門口，微微屈起手指，叩響了本就打開的門，輕聲道：“掌門，打擾了。”


  無量子聽到這個聲音，頗感詫異。不應該啊，按理來說，說話的應該是女聲，怎麽……


  平生料事如神的無量子，第一次有了疑惑。


  而且，這疑惑還很深。


  無量子回過頭，看著眼前這個以麵紗蒙臉身著月白色衣裳的男子，他的臉除了一雙眼睛裸露在外，其餘部分都被麵紗遮得嚴嚴實實，可饒是如此，那樣一雙眼眸裏麵所迸發出來的光輝，還是讓人毫不懷疑那道光輝足以點亮整個夜幕。


  那是一雙極其美麗的眼睛，一藍一綠，非但不顯得怪異，反而在對視之間，讓人覺得全身都格外舒服。


  “你是……帥哈？”這四個字，無量子問得有些艱難。


  他在心裏想，不應該啊，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啊。明明按照道理來說，帥哈變身之後應該是一位小姑娘，可是此刻……


  “是的，我是帥哈。”帥哈點點頭，態度恭敬，充滿感恩地道：“多謝掌門的畢雪丹，否則的話，帥哈這會定還承受著疼痛的折磨。”


  該謝自己嗎？

  無量子不由有些失笑。


  這個世界說不公平，其實又處處都顯露著公平，想要得到好的，就總要經曆一番磨難，如果沒有無量子給的畢雪丹，那麽此刻帥哈已經成功化身成為一位翩翩玉公子了。


  而眼下，他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全是因為無量子的幹預以及他內心的執念。


  他實在是太渴望成為一個少年了，有足夠大的力量，可以保護好花子衿。這種渴望最終成為一個信念，當它的身體開始發生異變的時候，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這個信念。所以，到最後，無量子的幹預竟然被他給生生逆轉了。


  他，竟然成功地改命了！


  本是女兒身，因了這強烈的信念，竟然幻化成為男身。


  隻是，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所以，他的容顏毀了。


  妖化人形，性別是可以自行選擇的。而無量子之所以要進行幹預，全是因為青羅。青羅看著帥哈眼中的那份欣喜與情誼，初始他也不曾太在意過，直到有一天，他發現青羅竟然利用未鏡查看帥哈的未來，他心中方覺不妙。他身為蓬萊山的掌門，身為一代宗師，培育門下子弟是他最大的重責。所以，一旦窺見手下弟子有不當行為，哪怕是不當思想，他也要加以製止，將一切都掐滅在萌芽的狀態。


  “天意難違啊！”無量子喟然歎道。


  除了這樣說，無量子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又該拿什麽來安慰自己。


  “掌門……”帥哈從來都不曾見過無量子臉上出現過這麽多的表情，一時之間不免訝然。


  無量子卻已經朝他擺了擺手，道：“你既已經成功化成人形，這蓬萊山也不是你能夠待的地方了，你跟花子衿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