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合約
裏正是直接帶著人過來的,老遠看了看程家老屋一片漆黑,倒是柳家燈火通明,院子裏已煥然一新,籬笆牆裏一片清爽,並排的兩塊地裏有鬆土的跡象,想必已種下了什麽。
裏正眼裏一片欣慰,轉頭跟邊上兩人說道:“柳家的幾個孩子都是會過日子的人。”
他領著人直接往柳家走,門口正敞開著,屋裏剛吃完飯,知平一個小人兒抱著碗不肯撒手,正對著知行哼哼唧唧道:“中午是哥哥刷的碗,晚上該輪到我了!”
知行捏著他的臉一言難盡:“你才幾歲啊,洗什麽碗,畫你的畫去!”
知平這兩天被春歸慣得無法無天,見狀也有模有樣地反駁:“你幾歲啦,洗什麽碗呀,看你的書去!”
把春歸逗得哈哈大笑,在旁圍觀的祁佑也被勾出了點笑模樣。
而知行卻氣得直跳腳:“都是嫂子慣的!”
春歸一邊笑一邊要認下這罪名,這下知平不幹了,當即放下碗,邁著小短腿撲到春歸懷裏,氣呼呼道:“不準你說嫂子!”
春歸又是想笑又是滿足,隻好一把抱起他:“今天讓哥哥洗,明天嫂子陪你一起洗,怎麽樣?”
知平這才鼓著嘴點頭。
裏正三人看到這兒才出聲敲了敲側門。
春歸抱著孩子看過去:“呀,裏正叔,您怎麽過來了?”掃到跟在後麵的兩個人,春歸便知曉了來意,連忙笑臉迎道:“陳大哥與李爺爺也來了?”
兩人一個是裏正媳婦的同宗長輩,一個正好是那日幫祁佑扛糧食的陳獵戶。
李老爺子是勞苦人家,一家五口,兒子幾年前便死了,兒媳改嫁留下三個孩子,一對老夫妻帶著三個孫子過得尤為艱難,最大的孫子已經二十,最小才十歲。
而陳獵戶家裏隻有一對兄弟,因是做了這獵戶,也沒正經姑娘看上,兩兄弟便相依為命。
兩戶都是在旱期賣了地,如今無地可種的人家。
裏正握了握知平的手:“你們家正熱鬧,裏正叔都舍不得來打擾。”
“祁佑也在啊。”
沒等春歸指揮,祁佑已端上熱茶,知行知敏也隨後,裏正多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年人,又看了桌上沒收拾的碗筷,點了點頭。
“祁佑今日在這吃飯?”
祁佑剛想回,春歸截住了話頭:“因著旱期幾個孩子都瘦了一大圈,祁佑一個人開夥倒不如跟我們一塊兒吃,正好來年開春知行與他都要複學,如今吃了飯一道溫習功課也方便些。”
她沒錯過裏正眼裏的一絲猶疑。
裏正點了點頭:“你們兩家做了鄰居,這倒也方便些。”
喝了一口水,裏正又打量了一番,拋出一句:“開了年,祁佑該十五了吧。”
春歸眼神一閃:“祁佑就比知行大一歲,是要十五了。”
如今還聽不出裏正話裏的意思那她就是蠢了。
十五歲在這鄉裏是可以定親的年紀,她如今正好十八,比祁佑隻大三歲。雖然沒正式過柳家的門,但也是柳家正經養大的童養媳,這是在讓她與程祁佑避嫌呢。
她剛想出口反駁,程祁佑突然上前,清聲道:“祁佑如今是個獨戶,兄長不慈,蒙春姐照顧,給了這諸多關懷,祁佑都記在心裏,也謝過裏正叔記掛。”
春歸愣了愣,隨即心裏暗笑,讀過書就是不一樣,程祁佑這話不就是說程天保都靠不住,鄰居照顧幾分倒還成了話柄,你不說可沒人這麽覺得。
再看祁佑此刻倒是一本正經。
裏正頓了頓,再喝了口水:“你與知行都要好好用功才是,才不辜負春歸丫頭啊。”
這回知行直接跳出來:“當然啦,裏正叔,我嫂子可是最好的嫂子。”
知平也摟著春歸湊上幾句。
一時之間便轉換了氛圍,裏正心頭那點心思也就歇了。
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孩子,他或許是多想了。
他將正事提了出來:“祁佑也在,正好把佃田的事兒一道給了了。春歸丫頭,你李爺爺也算看著你們長大的,又是你嬸子的同宗親戚,陳實也是實在人,叔給你們兩家挑的幫手你看看是否滿意。”
春歸掩去笑意把知平放下,坐到裏正對麵,認真說道:“我今日把這事兒托付給裏正叔便是怎麽也信得過了,祁佑也是一樣的。”
幾個孩子立刻立在春歸背後不再吭聲,連知平都不再吵嚷,懵懂地貼著春歸的背。家裏的事兒已經無形中全付由嫂子出麵擔過去,而他們隻要乖乖待著就行。
祁佑自爹娘沒了後頭一回覺出這種有人無條件庇佑的滋味,一時之間也由著心站在春歸的羽翼之下。
裏正擺擺手:“我隻負責給你叫來人手,具體怎麽安排還是你做主。”
春歸點點頭,從袖口拿出四張粗糙的紙,上麵是知行與祁佑兩人手寫的幾行字,各是一式兩份的合約,她分別將合約遞給兩人。
“李爺爺家人口多,便佃了我家的七畝水田和祁佑家的一畝山地,陳大哥與陳二哥便接了祁佑的三畝水田一畝山地,這樣安排可好?”
兩人都認不得太多字,裏正在旁幫他倆校對。。
春歸再看向那兩位:“李爺爺,陳大哥,我們是小輩,今日便請裏正叔給我們做個見證,我們兩家隻收六成租,其餘四成全數歸你們。”
來之前裏正特意沒告知具體佃租,原本就是要春歸自己說出來搏個人情。果然,兩人聽了都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兩人還來不及表態,春歸又說:“若是收成不好,那便是五五分。這便是那合約上的內容。”
裏正點點頭:“春歸說的與這紙上寫明的一分不差。”
李老爺子聞言擦了擦眼睛:“孩子啊,你……你這不是吃虧了嗎。”
春歸笑笑:“爺爺,我又不是地主,您和陳大哥也不是佃戶,您就是裏正叔看我們人小艱難給我們請來的幫手,我們沒有銀錢回報,便隻能用糧食抵了。”
這番話說得兩人具是妥帖,陳實直爽:“春歸妹子,還有祁佑,你們這份人情我記下了!要有用得著我兄弟倆的你就直說!”
春歸搖搖頭:“陳大哥不用介懷,隻別嫌我心眼多拿了這合約出來就行。”
裏正聞言立刻笑道:“這孩子,這哪就是心眼多了。”
祁佑卻聽出了什麽,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果然,春歸苦笑了一聲:“裏正叔,我肚子裏也確實有些心思。”
“您隻聽我跟您說清楚。”
裏正神色一頓:“你直說便是,你這麽為你李爺爺陳大哥考慮,若有什麽顧慮咱們幾個大人都會替你周全。”
她抿了抿唇角,無奈道:
“我便直說了。”
她掃了一圈眾人,繼續道:“據我知道的,柳家同宗裏就有幾位賣了田地,如今隻剩一兩畝地強撐的親眷,那些人難免不會注意到我們家這幾畝地,誰會嫌田地多呢。我們家失了雙親,剩下的都是些沒長成的孩子,說到底我也不姓柳,若有像柳全叔那樣的長輩出麵接手,打著佃田的旗號,我是做不了主的。”
那到時候他們家能拿到幾成糧食誰也不知道。
她又看了看祁佑:“而祁佑是裏正叔您親自監察分的家,您知曉如今程天保家裏還剩些什麽,他們夫妻倆怕是做夢都想著把祁佑的東西搶回去。分家不分戶,祁佑一個半大孩子又要念書,田地由程天保接手合情合理,可照著他們夫妻倆的謀算,到時候漏到祁佑手裏隻怕連五成都不足。”
春歸看著裏正一行人越來越嚴肅的神情,歎了口氣:
“實在是我家與祁佑都攤上了不好相處的親戚,我不能多想些法子保住這田地,這合約過了裏正叔的明麵,李爺爺和陳大哥若是簽了,要真有我小心眼預見的那日,這田地他們也搶不走。”
裏正的臉色愈加肅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春歸:“丫頭,你的意思我懂了。”
一朝被柳全這樣的親戚咬了一口,這些孩子怕是誰都信不過了,隻不過想借著他的旗號給自己求一份穩妥。
李老爺子和陳實兩人都是見過那日放糧時的情形,此時也都歎了口氣。
屋裏靜了片刻,裏正繼續道:“你放心,你要是信得過我,這樁協議我便替你擔保了,若真有你說的那事發生,我保證這田地還是歸屬知行這一支,佃給誰是你們柳家的選擇,旁的人強迫不了你們。祁佑也是一樣的。”
春歸勾了勾唇角,眼裏也終於湧上一絲真切的笑意:“那我就謝過裏正叔。”
“還有李爺爺與陳大哥。”
裏正吐了一大口氣,伸手點了點春歸:“丫頭,心眼是不小。”
春歸拿出印泥,幾人上前摁了手印,這份協議各自收起。
李老爺子和陳實兩人出門後,裏正也背著手要離開,跨出門後像是想起什麽,轉頭說了一句:
“祁佑跟我出來。”
程祁佑瞥了一眼春歸後跟上,兩人出了院子,裏正才認真打量了眼前這瘦高的孩子,他開門見山。
“祁佑,今天這一場你也見著了,叔跟你掏心窩子講幾句,你聽好。”
程祁佑不作聲,隻彎腰作了一個揖。
裏正看著通亮的裏屋拍拍他的肩。
“春歸這孩子雖不是你親眷,但今日所做所為卻處處在替你考慮,你得明白這一點。”
他起初還意在讓他們避嫌,如今想來是他太過小心眼。
程祁佑搓了搓指尖,低聲道:“叔,我都明白,春姐她.……待我很好,就如待知行一般。”
裏正歎了口氣:“叔不會錯看,你將來必是能光耀門楣的人,若有那一日,你隻別忘了這一家真心待你的人。”
程祁佑微微垂下的頭仰起,偏過頭也看著屋裏通亮的燈火:“怎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