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住進柳家(二)
裏正說完也不看他們,隻偏過頭看了看半躺在床上正垂著頭的祁佑,一個半月前瘦削清苦的模樣早已蕩然無存,如今麵上有了肉,眉眼間的鬱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看向春歸,這孩子斂聲屏氣,隻是看著祁佑腿上的傷口。
此時知行正從門外進來,手裏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水。他並不知曉房中爭執,隻邊走邊道:
“快快快,祁佑,喝一碗糖水緩緩。”
祁佑接過後一口一口地喝著。
知行這才有空看他腿上的傷口,看得直皺眉,大聲道:“哎呀,祁佑,你傷得這麽嚴重,咱們的功課先停了吧!”
語氣又是誇張又是好笑,倒是把沉重的氛圍給打破了。
春歸一聽沒好氣道:“又瞎說,祁佑受了傷,怎麽你就得停功課了!”
祁佑抬眼淡淡道:“既然這樣,那每日便在這裏溫習功課吧。”
知行當即一副喪氣的模樣。
春歸抿著唇沒吭聲,誰也沒開口。
祁佑繼續不緊不慢,小口地喝著,直到喝完一整碗甜滋滋的糖水,嘴裏俱是甜膩的味道。
良久,終於,裏正忍不住敲了敲知行的腦袋:“臭小子,你每日勤奮些,早些有了功名給春歸長長臉,給你們柳家長長臉。”
春歸鬆了口氣,裏正這是應了。
“我有了功名與知行有了功名是一樣的,都是給春姐長臉。”祁佑看了一眼春歸,嘴角勾起一抹笑:“再說,裏正叔,上私塾時知行可是齊秀才最常誇讚的學生。”
知行高興了,連忙附和:“就是就是,我與祁佑誰考中功名都一樣!”
裏正見他口中不提程家,心裏也有了數。本家沒一個真心的人,反倒是柳家人掏心掏肺地護著,換了誰不心寒。
他歎了口氣,又囑咐了幾句好好養傷,兩夫妻便離開了。路過程家那幾個旁親時,裏正愣是沒瞧一眼。春歸也隻當她們不在,不招呼也不趕人,沒一會兒幾人也都悻悻地離開了。
陳氏兩兄弟留到最後,將一籮筐蘑菇放下,另外留了一隻山雞:“春歸妹子,這雞留著給祁佑燉個湯補一補,今日是我們倆的錯,實在是不好意思。”
兩兄弟連連道歉,言語中已將春歸視作祁佑的至親。
春歸連忙跟上前,又轉身把知行拎了出來,將兩人送到院子。
屋子裏也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
祁佑平靜地看著屋外,鼻尖縈繞著房間裏長久沒住人的味道,與他頭一天搬進程家老屋時的味道一模一樣,可他的心境卻天翻地覆。
他摸了摸綁得嚴嚴實實的傷口,環視了一圈這間小屋,嘴角卻淡淡勾著,春姐知他性子孤傲,裏正知他處境單薄,卻無人知他心裏所想,比如此刻,他十分慶幸傷了這一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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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歸將兩兄弟送走後,朝知行說了幾句話。知行即刻小跑到隔壁屋,沒一會兒便拿了一疊衣物過來。她接過知行手裏的衣物,又讓他將祁佑的書整理出來再送到裏間。
柳爹當初造這房子位置選得好,每間房都打了窗,開了窗太陽便能照進來,到了傍晚屋裏都是亮堂堂的。屋子裏雖然還有些味道,想必也很快就散了。
春歸手拿著那一疊衣物,開了一個空置的箱子。
她邊放邊開口道:“這兩口箱子我前兩天便清洗過,本是用來裝那些扇麵畫。如今這一口你先用著,換洗衣物我都放在這兒,平時取用都在了。”
“還有你平日念的書大多都在知行那裏,如今知行在整了,等晚一些再叫他把隔壁剩下那些也都拿過來,一並放在這裏。到你腿好全之前,你與知行兩人便都在這兒溫習。”
春歸關了箱子,起身看向他:“這樣可好?”
她樣樣具是妥帖,祁佑哪有不應之理。他稍微起了起身,眼神誠懇道:“一切都聽春姐的。”
春歸看得心裏一軟,緩了緩道:“還有,這山裏咱們還是能不去就不去了吧,如今院兒裏有十來隻小雞,池子裏也養著魚,不缺山裏頭那些東西。何況咱們手頭上還有活兒,這扇麵我盡量畫得快些,你跟知行兩人實在空了便來作詩。”
春歸是怕了,裏正說殘疾了便不能考科舉,今兒這孩子的前程差點就給毀了。這次隻傷著了筋骨,若有下次難保不出更大的問題。
祁佑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聞言也順從地點頭:“春姐今日可是作了畫?”
看他答應,春歸才放了心,又起身看了看他受傷的腿:“畫了,過幾日等你好得差不多了,你與知行一人兩幅圖。”
春歸想起什麽,又懊惱道:“成了,本來今日想給你們做燒魚吃,你如今這樣還是別吃了。我去將陳大哥送的山雞處理了,你好好休息。”說完給他拉過一床被子,蓋住了半個身子。
祁佑目送著她出門,再仰頭往後一靠。
心底的愉悅久久未散。
山村無小事,一點消息不到一刻鍾便能傳遍。裏正家裏送走第三個來打聽消息的人後,裏正終於煩了,直接讓兒子把院子裏的木門給關了。
已是到晚飯時刻,裏正媳婦兒一邊從廚房端菜,一邊跟家裏其他幾個說著柳家的事兒。
裏正爹坐在正位,抽著老煙聽著。
裏正皺著一張臉:“爹,您老也看看,這麽久了,程天保那對夫妻愣是連走過場都沒過來走。好歹是連著血脈的親弟弟,連去看一眼都不肯,前日村長還跟我說起這好不容易旱情過了,咱們村子不如再一道祭神,可眼下這情況,一家子湊不到一塊兒,怎麽祭神呢!”
程天保那屋子離柳家可不遠,可連蔡氏都帶著兒子急匆匆地從他們家門口快步走過去看望,也沒見著他一嫡親兄長上門。這祭神得一家子一道,眼下祁佑傷了腿不說,程天保又裝死不露麵。
裏正他爹搖搖頭:“你雖是個裏正,可也管不到人家務事。何況程家兩兄弟又是你親自看著分了家,程家老大不露麵也隻是情理上過不去罷了。”
說著彎腰敲了敲煙杆,沉默半晌,想起什麽又抬頭道:“聽你說,祁佑說了考中科舉也是替春歸那丫頭長臉?”
裏正歎了口氣,點了頭:“這孩子自小心性堅韌,那會兒天保藏著銀錢不讓他念書,愣是拖到了十一歲開蒙,不過才一年便考中了童生榜首,以後保不齊就是個有出息的。”
“我看他那意思是心寒了。”
當年程天保剛娶了媳婦兒,被攛掇著硬是拿走了程家爹娘給小兒子準備的束脩。足足六兩銀子三年的束脩被夫妻倆藏得嚴嚴實實,一雙爹娘又哭又求還是沒能將銀子拿回來,最後程父程母沒法子,東拚西湊還借到了他們家。他還記得,當年的祁佑比村裏同齡的孩子要高些,眼神毫無波瀾地看著另一處正在咒罵的兄長,他當初以為這孩子似乎也不在意能否上學,卻沒想到一年後便考了童生。此後,裏正他才意識到這孩子胸中的韌性。
童生之後,村長和程家族長發話了,程天保才不敢冒頭。
沒成想才兩年,程家爹娘人沒了,後來就大旱,分家。
如今想想,祁佑心裏這口氣至今還沒出過。
裏正看他爹估摸著也想到了這兒,沒吭聲了,一個勁兒地抽著旱煙。
“換誰誰不心寒?你們是沒看見,程家那幾個老姑婆一個個憋著心思地胡扯,祁佑不是她老程家的根兒了?往十四歲一孩子身上扣什麽清不清白的字眼,我瞧著都虧心。”
“那程桂香還把她那倆簽了賣身契的兒子拎出來要給祁佑找門路,你們說她安的什麽心?”
裏正倒是對這不以為意:“祁佑就是斷了腿,憑他的才識日後也能教書度日,程桂香想來就是想埋汰一番,真把她兒子找來跳到祁佑跟前,不用你我便把她一家打出去!”
可他不知曉,程桂香不敢,有人倒是膽子大過天要試一試……
裏正媳婦兒端出最後一碗菜,一家人圍坐著邊吃邊聊。李氏繼續道:“我看祁佑住在柳家挺好的。從前柳家妹子原本就跟程家大嫂要好,如今祁佑又跟知行要好,兩個孩子現在一道上學,以後一道科舉做官,到時候我倒要看看程天保是什麽臉色。”
“你這樣想,未必別人也這樣想。前些天村子裏言語不少,卻也礙著祁佑到底還沒成年,兩家又有一番情誼在,就沒敢到明麵上說。”
裏正指了指外麵:“日子長了,等幾個孩子都大了,春歸又有那層身份在,到時候便隻能避著嫌了。”
李氏嗤笑了一聲:“我不是說了嗎,春歸既然沒過門,那就還是正正經經的姑娘,以後也是可婚配的。難不成柳氏宗族裏還真死皮不要臉地讓她一個半大姑娘孤苦一輩子?”
說到這兒,李氏心裏突然冒出了一個驚天的想法,驚得她拿筷子的手一頓。
若是……若是祁佑與春歸.……兩人便就在一起了,這嫌也就不用避了……
想到這兒,她又趕緊回神,不靠譜的事兒,不想了不想了!
柳家這邊也開了飯,祁佑采回來的蘑菇洗幹淨燉了骨頭,正好以形補形。山雞下的兩個蛋跟黃瓜一道炒了。蔡氏剛剛帶著小寶過來看望,想著春歸今日也沒心思做飯,便帶了一碗親手做的醬菜。顧念著祁佑的傷,今日都是清淡的菜色。
春歸怕他走路磕磕碰碰的又碰到哪兒,便單獨分出一份,往他床前放了一張小桌子。
知平和知敏吃得飛快,兩個孩子今日是被嚇著了,吃完就跑到祁佑床前,趴著看他那條傷腿。
春歸進來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縮到床角,祁佑正伸手摸著知平和知敏的腦袋安撫著。
少年麵色清冷,眼神卻異常溫和:“哥哥也不是很疼,因為隻顧著開心這些時日能跟知平和敏敏住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