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情與情(下)
瓊漿樓。
京都里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如果喜歡喝酒,就一定要去瓊漿樓,那裡有最醇最香的酒,而且那裡的酒怎麼喝都喝不完。
最近瓊漿樓里迎來了一個客人。
夜已深,今夜星辰寥落,月彎如鉤。許是天氣清涼,街上人煙稀少,然而冷清的夜裡,瓊漿樓的一位客人仍然坐在二樓雅座里獨自一個人喝酒,已是第五壇了。
店小二給他送酒時,見他臉已喝得緋紅,神智不清,可仍然將酒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送。小二想勸,可是這客人一連幾天都是這樣,他知道勸是勸不住的。
石城月已醉了。
都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可是明明已醉,為什麼他的心還是那麼疼痛?
父親,母親,老夫人,古維鏞,還有古雅與古敏如……
是愛,還有恨。當愛與恨交織在一起,他真的不知道怎麼做,真的不知道怎麼選擇。
古家一族已入獄,然而他失去了他最愛的古雅,也失去了愛他的古敏如。
古敏如死的第二天,牢里又傳來消息,老夫人於古敏如自殺的當天夜裡因病去世了。
她最終死了。
原本多病的身體,加上一次次的打擊,老夫人最終還是受不了扛不住,死了。
多年的仇恨,終於報了一大半了。
可是為什麼他高興不起來?
這些日子,古敏如的音容笑貌時時刻刻彷彿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突然很想,很想再一次看一眼她的笑,聽一句她的聲音。
他抬頭,通過已有些迷糊的眼望著木窗外的那彎月亮,彷彿是一把尖銳的銀色彎刀,帶著令人驚心的寒意。
有風從窗子里吹進屋,帶著絲絲涼意。
石城月的手又蓋在一個新開封的酒罈上,想再給自己滿上一杯酒。
正在這時,一隻柔軟而又溫暖的小手溫柔地伸來,從他的手裡拿過那個酒罈,酒罈傾斜,沉穩而嫻熟地將酒倒入他面前的酒杯里,一滴不灑。
然後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幽香,即便雜著濃濃的酒香的里,那股幽香仍然如以前一樣特別而又讓人心神縈繞。
他驚訝地抬頭,便看到他的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美麗溫柔而又清雅沉穩的女人。
一個他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的女人。
她一襲紫衣,淺紫披帛輕垂,她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伸出那雙白玉雕就般的雙手,幫著斟酒。她耳垂下的鑲紫水晶銀耳墜及發上的一支蝴蝶穿花墜流蘇釵輕輕地晃著,一如以前的溫雅沉靜。
許是喝了太多的酒,他覺得他可能是出現幻覺了。
「石公子,小酌怡情,大酌傷身。你喝得太多了。」她的聲音仍然如以前一樣溫柔清淡,波瀾不興。
「雅兒……」他情不自禁地喚了一句。
古雅緩緩地在他的身邊坐下,抬起頭來看向他,烏黑亮麗的頭髮上,一枚蝴蝶釵上的珍珠做成的花輕輕一顫,宛如一隻受驚而蝴蝶。
「石公子,多日不見,你似乎變了。」古雅眼帘輕垂,長而卷的睫毛在光影下股出一道小小的黑影,她的聲音很輕,很穩,也很平常。
石城月雖有些迷糊,但眼前這個人這般的真實,他看著她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龐,聽著那聲音,他就知道,這不是夢。
石城月端里桌上剛滿上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知道你恨我。」石城月盯著那酒杯,道,「凌兒流產出走,古楓離家,古家入獄,以及老夫人的死,都是我一手策劃的。」
「我知道。」古雅比想像中的更沉穩。
石城月轉頭看向她:「現在,我們都回不到過了。你,我,已是仇人。」
古雅又拿起桌上的另一個杯子,穩穩地再倒了一杯酒,端到唇邊飲了一小口,轉眼凝視著他:「我放下了,你呢?」
石城月一愣。
古雅睫毛輕輕一揚,一雙清麗溫雅的眼睛顯現在昏黃的燭光里,她的聲音里似帶著感慨,緩緩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上一輩的痛苦,本就不應當由這一輩承擔。石城月聰明過人,應當明白,仇恨給人帶來的只有痛苦,思綿姑姑如果仍然在世,定然不希望你這樣痛苦,也不希望看到古家家破人亡。」
石城月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才道:「這二十多年以來,我一直以報仇為目的,你讓我放下,這怎麼可能?」
古雅將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不答反問道:「報仇又能如何?你過得高興嗎?」
「除了報仇,我還能怎麼樣?!」石城月的情緒有些激動,將杯里的酒一口飲盡,突然用力將酒杯捏在手裡,狠狠砸在桌面上,杯子被突如其來的力量砸得粉碎,同時石城月的手也被碎了的瓷片劃出幾道口子,有鮮紅刺目的血流淌出來。
石城月激動地身起捉住古雅的雙肩,盯著她的眼睛,聲音有些嘶啞,道:「你不根本就不明白!不明白!我父母到底犯了什麼錯!他們憑什麼害死我父母?!現在我只是要討回他們欠我的!」
古雅並沒有被石城月的激動所嚇到,她很平靜地問道:「古敏如呢?古敏如又犯是什麼錯?」
石城月呆住了,握住古雅雙肩的手,不覺鬆了下來。他那深邃如淵的眼睛里似乎微微一滯,有什麼感情一閃而過。他緩緩地將身子退了回去,緩緩地坐回椅子上。
古敏如不該愛上他。
也不值得為他而死。
如果當真要細算古敏如犯了什麼錯,那麼,她也只是犯了一個天下女人最容易犯的錯,痴戀上一個不應該愛的人。
「放下古家,也放過你自己吧,表哥。」古雅留下了這句話,便盈盈起身,轉身慢慢地離開了這個充滿了酒香的房間。
有風從窗外吹來,吹著桌上的燈燭忽明忽暗,在這時明時暗的光影里,古雅的紫色背影迤邐而去,很快地,窈窕溫婉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里。
石城月知道,他已經永遠沒有資格再擁有她了。
同時,他也永遠地失去了另一個深愛著他的女孩。
屋子裡恢復到了古雅來之前的安靜與冷凄。
石城月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梗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突然用力伸手一掃桌面,桌上的杯盤及酒罈全部摔在了地面上,一陣杯盤碎裂的聲音接連響起。
抬頭,月彎如刀,靜靜看著人間的悲歡離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