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我提著水綠色的曳地折襇鍛裙,跟著她轉了幾轉,來到最裡面一個房間門口。
這是霜娘招待貴客的房間。可見買我的客人身份貴重,或者出價不菲。
霜娘雙手推開門,裊裊娜娜進去,對著裡面輕盈一笑,說:「宇文郎君,墨離來了。」
我垂首,又抬起頭把裡面環顧了一番。偌大的房間里散坐著幾個正在推杯換盞的年輕人。不知是不是因為我進去,在門外還聽著鬨笑成一團,卻一下子安靜下來。
宇文郎君。看姓氏是個鮮卑人呢。他皮膚白皙,臉頰窄瘦,一雙細長的眼睛似故意眯著,看起來像是不懷好意。
這該是霜娘說的熟客。不過廿二三年紀,正該如昔年曹子建所說,丈夫志四海,揚聲沙漠垂。他卻流連青樓,拋付大把春光。
他臉上卻一直笑嘻嘻的,說:「哎呀,真是個美人啊。定州城裡何時有過這樣的美人了?霜阿姊費心了。」
霜娘笑道:「宇文郎君交代的事哪能含糊呢。墨離可是從來都沒見過客人的。今日若不是你宇文郎君開口,我還捨不得把她帶出來呢。」說著便笑嘻嘻在我的后腰上推了一把,自己關上門出去了。
我站在門口有些無所適從。那些討男人歡心的把戲並不是生來就會的。
宇文郎君笑著對另一個青年說:「獨孤郎,這女子你可滿意么?」
這句話引起他人的一陣鬨笑。
那被喚作「獨孤郎」的青年年紀略長,聲音冰冰的,說:「黑獺你真是能胡鬧。喚我獨孤郎做什麼。」
他的聲音涼涼地鑽進我的耳朵,又一直鑽到我的心裡,從剛才開始一直在狂跳的心稍稍安靜下來。我抬眼去看他。
他如同畫中走出的人一般。像是這世間所有僅存的美好都費盡了氣力趕到一起來組成這麼一個人。他烏髮如墨,眼若寒星,唇紅齒白,皮膚晶瑩得如同上好的美玉雕琢出的。
穿戴也和別人不同。別人都穿白色的灰色的,唯獨他穿著一身絳紅。
前幾朝出過潘安、衛玠,還有慕容家的慕容沖,再往前還有宋玉,都是名留史冊的美男子,想來,也不比眼前。
他是生來就為了引人注目,只需往那裡輕輕一坐,所有人的眼裡就不會再看到其他的東西。
而他在看著我,看得專註,目光逼人。
他看著我,令我覺得自慚形穢。我這樣的人,怎麼配入他那雙眼呢?
竟讓他那雙眼,看到我在風塵中滾爬。
直恨不得那個「宇文郎君」趕快將我帶走,從此和他永不相見。
我羞慚不已,低下頭轉過臉去。大概是動作太大,晃得頭上戴著的步搖簪一陣玎玲作響。此刻內心慌恐,臉一定煞白。
不要看我。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那宇文郎君笑著問:「你叫莫離?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烏墨的墨。」我輕輕說。
宇文郎君一臉瞭然的神情,片刻又嘻嘻笑起來:「女郎①會唱曲么?」
我點點頭:「胡亂會唱兩首。」但又頗為難:「只是不曾帶樂器來,只隨身一支短笛。」
他說:「不妨事,你清唱一曲,我們聽聽。」
我掃視了一遍屋子裡的人,大多二十多歲年紀,器宇軒昂,應都是行伍出身。於是我抬步走到窗前,推開雕花木窗,正見一輪明月孤懸天際。
我轉過身,一屋子的人都側著身子看我。
他也是。他端坐席上,氣質弘雅,眉目如畫。目光微微下垂,似是在想些什麼。我一時看得心慌,又別過臉去,回頭看著天空中的孤月,輕聲唱道: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
座下笑聲漸止,一片安靜。
眾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神態認真地傾聽著。
於是又唱:
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
這是時下流行於坊間的《折楊柳歌辭》。適逢亂世,多少心懷壯志的男子離開故鄉去遠方建功立業。可是在同情人離別時,又是那樣的忐忑躑躅,依依不捨。不知這一走,是否一別經年,空把良辰好景虛設。
連唱兩遍。
一時間,滿座的青年都靜悄悄不做聲。和窗外街道上的吵嚷喧鬧相比是那麼不合時宜。
我悄悄看他。他面色平靜,依舊垂目不言。
我從袖籠中取出短笛放入唇間。笛聲悠悠,碎飄天外。時近仲秋,皎皎明月當空,人卻各在天涯。
樓上月徘徊,離人猶未歸。
座中一個看著最年輕的郎君竟低頭捂住臉唏噓起來。
家鄉青青的田壟阡陌中,是否有一個身影,整日盼著他回家的路途?
我放下短笛,一時滿座沉默。
他抬眼看著我,眼裡有晶亮的閃光。他是否也想到家鄉的情人。他離開的那天,她是否送至隴上,折一枝柳條遞給他。春光暖日,兩人執手相對,垂淚不舍,陌上楊柳依依。
心中泛起一陣寂寂空落的清冷。
忽然宇文泰的一陣笑聲打破了沉寂:「唱得真好!」
各人立刻收起了傷感的表情,紛紛嬉笑著附和。哀傷的情緒散得如此之快,彷彿剛剛各自靜默的那一幕是一場莫名的幻覺。
宇文泰轉向他笑著說:「期彌頭,這位女郎,可是不辜負你?」
是他嗎?買下我初/夜的人,竟然是他?
這樣蕭蕭肅肅的俊逸青年,如擲果潘安傅粉何郎,應該坐懷不亂不食人間煙火,竟然也貪戀煙花之樂。我不免覺得他的情操辜負了他的容顏。
原來空有一副好皮囊,卻也是聲色犬馬貪杯淫逸之徒。
可是如今這世道上,哪裡還有翩翩君子呢?縱然是有,又怎麼會讓我這樣的女子遇見?
大家不是一個道上的,就如身在兩個平行世界里,只知道有,卻從未見過。不會彼此交集,更不會有一刻相念——
錯了錯了,翩翩君子自然是不會念著我們這樣的女子,但我的心裡,卻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這時另一個青年說:「阿泰,你別廢話了,今夜獨孤郎才是主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快放他們去吧。」
說著一屋子的人又笑起來。
宇文泰看向獨孤郎,笑著說:「還不快去收下兄弟們送你的禮物?」
獨孤郎眉目冷清地掃了他們一圈,然後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問:「你的房間在哪裡?」
我頓時慌亂,羞恥得無地自容。為何同他相遇,卻是一場交易!
身後是一片促狹的嬉笑聲。宇文郎君更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期彌頭,墨離姑娘是我們送於你的禮物,你該抱著去才是,哪有讓人家領路的道理!」
幾個青年頓時哄開了一片。
他們是欺負我還是雛兒,要羞我呢!
不過過了今夜,大家再相遇便是棋逢對手,誰又怕誰呢?
想到此,我伸手攀上了獨孤郎的脖子。
他頸項間刺繡的衣領觸著我的手臂,硬硬的。
我看向他。他也看著我,目光里有些驚訝。然而在一片起鬨聲中,他還是抱起了我,滿臉不悅地回頭對那幾個人說:「以後可別這麼鬧了!」說完一腳踏出那房間。
以後,也只是以後。今晚,先過了今晚。
他們都是如此寬恕自己的嗎?
我伸手給他指路,他就那樣抱著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沿著走廊轉來轉去。我貼著他,步搖一晃一晃地掃過他的臉頰上。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一個男子。我聞到他身上一股好聞的麝香和男子的體息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他步履沉實,那紅燈高掛朱紗層疊旖旎的走廊彷彿怎麼也走不完。耳邊飄過鍾樂之聲,歡笑聲,我抬頭看著他白玉雕成的臉龐,那豐額隆鼻的線條無比高妙,不禁有些飄飄然。
領著他轉過幾個彎,到了自己的屋子。我伸手去推門,他走進去,將我放落地上。我回身栓好門,默默站在一旁。
而他,在屋子裡巡視了一番之後,說:「他們拿我尋樂。我事先並不知情。」
耳中聽到他這磁沉冰涼的聲音,我清醒過來。
呵,難道剛才我意亂情迷,竟差點愛上了他?
不對,即便是愛上,也只是他的皮相。而皮相,終會腐敗。這愛,也就輕薄。
我曾聽姊姊們說,不要知道太多客人的事情。否則會動情。世人都說婊/子無情,皆因為婊/子若有情了,還怎麼甘心做婊/子?
所以我不想聽他說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只希望他儘快做完想做的事情,明早起身錢貨兩清大家一拍兩散,轉頭再各做各的營生去。
「你是……怎麼會在這裡?」他問。
哈,真是個好問題!這荒亂的世道,難道會有人因為個人愛好出現在這裡嗎?我說:「被拐子賣來的。」
「你原籍哪裡?」他仿似興緻盎然,一路追問下去。
「祖籍洛陽,我是建康人氏。」
「哦……永嘉南渡時過去的吧?你是漢人?」唉,他問得太多了。
「是。」我有些不耐。這些都毫無意義。難道他多了解一些我的前塵過往,,就能將我這幾年來的、以及以後即將要罹受的苦難都消抹掉嗎?
他察覺到我的窘迫和不悅,笑了一下,說:「我是鮮卑人,獨孤信。」
「信?」真是個好名字。大丈夫無信不立。可見其父母的期望之高。
他說:「今天是我廿六生辰,是他們跟我鬧著玩兒,非要幫我付錢拉我來這裡。不過你別怕,你不願意的話,我不會碰你。」
不碰我?哼,他以為他不碰我就有多高尚嗎?不是他,自然就是別人。高尚在鄙賤之地是沒有容身之處的。
我心裡又生出一絲為難:「明天早上,霜娘會來查看……」
「落紅?」他探詢地看向我。
我羞赧,轉過臉去。
我聽到匕首出鞘的聲音,回頭一看,他已掀開織錦的紅鯉被褥,割開自己的手指,滴了幾滴血在那早已鋪陳在床單上面的潔白的巾子上。然後他欣慰地回頭看我,笑著說:「這下就不會懷疑了。」
我的心裡湧起一陣氣。這蠢人!饒得過我一夜,能救得了我一世?難道明晚來個別的客人,也會像他這樣付了錢只在我房裡坐一夜?
這蠢人!氣惱間,我的眼中已噙上淚花。
他見了,說:「哭什麼?我知道你煩惱什麼,從今往後我將你包辦下來,每月給霜娘那麼些銀錢,就不會有人碰你了。」
我抬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詫異極了。
風月場中萍水相逢,他憑什麼這麼對我?無情無欲無肉體的廝纏,他憑什麼如此對我?
「為什麼……」平白受了天大的恩惠,若不問個清楚,總擔心下一秒就會被雷劈開。
他原站在窗前漫不經心看著外面的景色,聽我這樣發問,沖我淡淡一笑,說:「你這麼乾淨,我不敢碰。」
註釋:
①女郎:魏晉南北朝時稱呼女子為「女郎」、「娘子」。《搜神記》:有一人乘馬看戲,……見一婦來,年可十六七,云:「【女郎】再拜,日既向暮,此間大可畏,君作何計?"因問:"【女郎】何姓?那得忽相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