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 秋
快入冬了,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下來,洛陽傳來的消息也一天比一天壞。
皇帝在洛陽城靠著漢將李苗打退了爾朱世隆的進攻。可是爾朱世隆退兵之後,北邊的爾朱兆從汾州佔據了晉陽,和爾朱世隆合兵一處,推立了宗室遠親元曄為帝,又聯絡了爾朱仲遠,一起向洛陽殺去。
皇帝的體內拓跋氏的血性被喚醒了。他不甘心坐以待斃,四處招兵買馬,並且啟用了渤海豪族高氏兄弟。此外他一方面招安山西匪眾抗擊爾朱兆,又派鄭先護和楊昱征討爾朱仲遠,另一方面又封立還未造反的爾朱天光為王,以籠絡其心。
各種動作不可謂不果斷而有效。
然而當皇帝把城陽王元徽視為左膀右臂、事事詢問依賴的消息傳來時,獨孤公子重重地將書信拍在案上。
「怎麼了?」我正在一旁幫他添茶,這一拍,直震得茶碗在桌上一跳,滾燙的水濺了一桌,有幾滴濺到我的手背上,鑽心地疼。
他說:「元徽是什麼東西?!詭計多端雞鳴狗盜之徒!至尊怎麼能信他!!」
復又喟嘆一聲:「看來勢已不可挽回!」
果不其然,幾天之後更壞的消息傳來。賀拔勝本已反出爾朱氏陣營,被皇帝派去和鄭先護楊昱一起征討爾朱仲遠,卻受到鄭先護的猜忌,只得率本部兵馬和爾朱仲遠單獨作戰,兵敗被俘,只能又投降了爾朱氏。
得到這個消息,我本以為獨孤公子會大發雷霆,然而他一句話都沒說,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關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便又去府衙了。
那一夜,我沒有去打擾他。有些煩惱並不是兒女情長可以撫慰的。在這種時候,我什麼都幫不了他。
我獨自坐在書房外的庭院里陪著他,一直看著窗上映出的那微弱的燭光。那支業已枯死的柳枝映成一個黑影,在窗上隨著燭光的閃爍輕輕搖晃著。
一會兒又見他起身在窗前走來走去,似是無比焦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只是看著他的影子,已覺得心裡滿是解不開的繞指柔情。
時節已經入冬,到了下半夜開始下霜,無比寒冷。那石凳越坐越冷,我便起身在四周走走。四周一片寂靜,冬天的月亮又高又白,孤獨的懸在天上。
他還坐在案前,片刻又起身,似是在換蠟燭。那愈來愈暗的燭火瞬間又亮了起來。
天下。
所有自認有志的男兒都為這個誘人的字眼殫精竭慮死而後已。
可是天下是什麼?
對他們來說,天下是什麼?
是無上的權力和無邊的享樂?還是無邊的苦難和血流成河?
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有弄明白,就為了這個天下揚鞭策馬,肝腦塗地。
這時一個下半夜起來巡視的僕人到了這裡,見到我,詫異地問:「娘子怎麼在這裡站著?」
我立刻伸出手指輕輕噓了一下,示意他小聲。
「公子心裡不痛快,不讓人進去。我在這裡陪陪他。」我小聲說。
「那我去給小娘子拿件棉斗篷來。真是,這麼冷的天站在外面可要凍壞了。都下霜了。」他輕聲嘀咕著,快步退出了庭院。
我看著他離開,剛回過頭,前方那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有些慌亂,也不知他會不會惱我在這裡,惱我們說話打斷了他的心緒。
他走出來,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睛如沉沉夜幕下的海。
不說話,伸手將我抱進懷中。
我渾身一暖,這才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片刻,他伸手輕擦著我頭髮上沾著的露水,說:「你看你,這麼冷的天站在外面做什麼?沾了一頭一身的夜露,會生病的。」
我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不說話。
他輕聲問:「賀拔將軍又降了爾朱氏。你說,我要不要離開他?」
我問他:「離開他去哪兒?」
他無言。
去哪兒?他也會有無處容身之感么?
我思量了一下,說:「不若等一段時間吧……賀拔將軍是兵敗投降,也許迫於無奈。當日爾朱榮伏誅時他本可隨爾朱氏黨羽殺進皇宮,可他卻阻止了眾人這麼干。他對皇室還是忠心的。」
他想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外面風雲變幻,我卻困囿於此。」
我扶著他厚實的胸口安慰說:「公子知道嗎?上古時有鵬鳥,止於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顯然沒有聽過這個典故,又似在想其他事情,漫不經心問:「為什麼?」
我說:「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志。雖不飛,飛必衝天;雖無鳴,鳴必驚人。」
他笑了:「一飛衝天嗎?」
他終於笑了。
我明白了。對於他這樣的男人,天下是一個夢想。這個夢足以溫暖那些寒冷漫長的黑夜,足以讓這亂世中慘淡的人生變得絢爛。他的人生,光有情愛、財富、或者地位都是遠遠、遠遠不夠的。只有天下這個輝煌的夢想,能夠光耀他蒼白憔悴的人生。
而天下是什麼?也許到死,他都無法說清楚。
我不禁想起了永寧寺那個解簽的老僧說的話,鏡花水月,終成泡影。
爾朱兆最終還是攻陷了洛陽。這個昔日在定州城春熙樓前和獨孤公子拔劍相向的粗莽青年,俘虜了當今的皇帝。
聽說皇帝被關在永寧寺,後來被爾朱兆帶到了晉陽,依舊關在一座佛寺里。
在這一年的十二月的甲子日,那個年輕的、文弱的、但又血氣方剛不甘受辱的皇帝,被爾朱兆勒死在了那間佛寺里。
他寧學高貴鄉公而死,最終也學成了高貴鄉公。
幾代虔誠禮佛的拓跋氏啊,他們的這個雖不英明、但也不算辱沒先祖的子孫,死在了佛的腳下。
幾天之後的新年,府里過得極為冷清。那些本地望族上門拜年,也都被獨孤公子隨意敷衍過去。
自從洛陽陷落於爾朱氏之手,他已幾個月沒有開心過了。
他不開心,家中就沒有下人敢開開心心。
這是普泰元年了。
到了大年初三,按照慣例,由郡守作東,宴請當地豪門望族。那天我在內室里,聽著外面喧鬧聲一片,笑聲,勸酒聲,恭維聲不絕於耳。
荊州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此地的豪門都練就了一身不管誰來掌管都能左右逢源遊刃有餘的本領。也難怪,沒有這樣的本領,又怎麼能在這個易主頻繁的地方守住家業呢。
聽下人說那美艷的徐氏女也來了。徐氏尤不肯放棄這個打算,也許此刻,她正巧笑嫣然地給獨孤公子敬酒吧。那樣的美艷無雙風情萬種,那樣的讓人無法拒絕。
我直是連飯都吃不下!
一直敘談到深夜,眾人方才告辭散去。等了半晌,還不見獨孤公子進內室,我便信步出去看看。
外間廳中杯盤狼藉,應是賓主盡歡。也難為他,明明心情鬱郁,還與這些無所謂天下是誰當家的望族周旋。
我走向門口,聽到外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似是獨孤公子的聲音,便側身倚在門上聽著。
他說:「這件事在下是不可能答應的。還請娘子不要自誤。「
對面是徐氏女的聲音:「上次冒犯了鄒氏娘子是我失禮。但我會同她好好相處,絕不會為難於她。郡守大人是不信我嗎?」
她的聲音又柔又甜,帶著委屈,連我聽了都為之心軟。何況站在她對面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
我在心裡啐了一口,不由得緊緊抓住自己的袖口,也不知在緊張什麼。
獨孤公子聲音清冷:「我孑然一身漂泊在外,要那麼多女人做什麼?真的是白白耽誤了你。」
徐氏女不甘心:「那鄒氏娘子呢?」
獨孤公子的聲音竟有了一絲笑意:「她與我相從於患難,我對她自然同別人不一樣。」
我偷偷伸出頭去看。那徐氏女站在門下,這夜是一彎細細的上弦月,四周暗暗的,只有不遠處停著的一輛馬車上的燈發出微弱的光。她在這暗光中霧鬢雲鬟,那張盛妝的臉竟顯得娉婷生輝,一雙眼水汪汪地望著對面的人,似有無限委屈,要流出淚來一般。
我暗暗嘆了口氣。要對這樣的女子說不,還真是難為他。
沒想到徐氏女竟一頭撲進他懷裡,哽咽說:「可自從第一次相見,我對郡守大人已無法忘懷……我願跟隨大人天涯海角,矢志不渝!」
這賤婦!我在心中暗罵。
獨孤公子有些猝不及防,僵了一會兒,小心伸手將她拉開,明顯不悅,聲音比剛才更冷了兩分:「在下乃是行伍出身,粗鄙不堪與娘子相配,亦不願耽誤了娘子這樣絕佳的相貌人品。夜深了,未免家人擔憂,娘子還是請回吧。」
徐氏女低下頭,肩膀似在微微顫抖。半晌,她抬起頭,表情泫然欲泣,似下定決心一般,說:「大人!小女今夜願為大人侍奉枕席!只求大人垂憐小女一片愛慕之心!」
那微紅的眼眶,因羞澀而騰起紅雲的腮面,那欲張又合的嬌艷紅唇……唉,我已聽不下去了。一個美貌如斯的女子拿自己的身體當作武器,誰抗拒的了?
她如此急切如此不甘,到底是真的心儀於獨孤公子,還是別的原因?
心中已狠狠將她踏在地上,踩了千萬遍。
「荒唐!」獨孤公子輕喝了一聲,已不欲與她多言,回頭叫道:「劉直,送徐娘子上馬車,帶上兩個婢女,一直護送到府!」
說完一振衣袖,便進了門。
一進門,便發現了站在一旁的我,驚異之餘,意識到我已將他們在外面的話聽去,無奈地一笑,說:「你這妒婦,我聽你一次壁角,你就也要聽我一次嗎?」
我看著他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心裡漾起暖暖的清流。這人,我果然沒有看錯。
他身上有輕微的酒氣,嗅在鼻子里,連我都要醉了。
伸手環住他的脖子,一踮腳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似一愣,沒料到我會如此反應。但隨即也抱緊了我的腰。
我卻一把推開他,轉身便往裡走。
他不知何意,追在後面問:「怎麼生氣了?」
我頭也不回,假嗔道:「那種女子,自放她回去便是,何必又是差劉直又是遣侍女的?好大的陣仗!」
他聞言嗤地一笑,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說:「若不這樣大陣仗敲鑼打鼓將她完好無損地送到家門口,萬一路上出了什麼事,可不是要賴到我的頭上,說也說不清,甩都甩不掉。」
我聽了一笑,轉身又撲進他懷中,踮腳去吻他的唇。
他輕笑,抱著我說:「你這妒婦。如此善妒,怎麼得了。」
我輕舔他的嘴唇,復又在他的下巴上輕輕咬了一口。
他吃痛,抽了一口涼氣。
我嗤嗤笑著放開他。
他不甘,一把又將我攬過去,笑著問:「這又是幹什麼?好痛!」
我伸出手指在他俊俏的下巴上、那方才被咬的地方輕輕擦過,抬眼看著他的眼睛輕輕說:「今夜……願為大人侍奉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