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永熙三年(公元534年)-春
天空中飄著鵝毛大雪。馬車有氣無力地走過街道,車軲轆壓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我掀開車簾看向外面。還在正月里,又下了這麼場大雪,街道上幾乎沒有人。
只有鵝毛般的雪花捲在風中亂舞。一片茫茫灰白,如另一個清凈世界。
賀樓齊在車外說:「這麼冷的天,娘子要什麼東西讓下人來買就行了,何必要自己跑這一趟?」
我靠在鬆軟的墊子上,懶懶說:「在家呆得悶,不如出來透透氣。」
賀樓齊說:「你瞧這天氣,誰還會在外面呆著?眼看著娘子這陣子氣色差得嚇人,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瞧瞧?」
「唉,瞧什麼?」我薄笑一聲,「人生一世,怎麼也非得有一死不是?」
賀樓齊噤了聲。
草木皆兵。
正百無聊賴,見前面一家水粉鋪子還在開張,便吩咐賀樓齊把車駕過去。
店裡生著炭火,暖烘烘的。主人家是個四十開外微胖的中年男子。或許我是今天唯一的客人,又見我們穿戴考究,他熱情地將我招呼進去。
如今長安城裡能駕馬車出門的可都是達官貴人呢。
一排排妝品擺出來,琳琅滿目。店主人兀自滔滔不絕地介紹。
我一樣樣看過去。
深灰色的青雀頭黛,剛從西域傳入不久,尤受貴婦喜愛。畫出的眉朦朧如煙雨中的遠山。甚美。稠密潤滑的膏狀胭脂也是近幾年才時興的新玩意。不光有鮮紅的口脂,還有時下喜歡新鮮玩意的女子們愛用的烏色口脂。
我笑著回頭對賀樓齊說:「這顏色和中了毒似的,誰會用?」
那店主人陪著笑說:「確實不多人用,但有些風月中的女子喜歡別出心裁來招攬恩客。」
啊。觸動我心底的隱秘了。
我垂眸,又一件件看過去,有一件粉,細膩潤澤,顏色泛著暗暗的紫,紫中又帶紅。問:「這是什麼?」
店主人說:「這也是新玩意,據說是南邊一個宮人制的,將米粉或胡粉摻入葵花子汁,喚作紫粉。敷在臉上白裡透紅,氣色上佳。」
見我興趣寥寥,他挑出一件東西來遞到我面前:「女郎可喜歡這件?」
那是個精緻的桃木小盒,巴掌大,鏤空雕著只畫眉。打開一看,裡面晶亮閃耀一片,儘是些金箔剪成的花鈿。
我問賀樓齊:「你可知這個?」
他尷尬一笑:「不就是花鈿么?娘子拿我尋開心呢。我雖是個粗人,但日日在街上還是見到有女子貼在額心面頰的。」
我抿嘴一笑,又問:「那你可知來歷?」
他撓撓頭:「這卻難倒我了。這女子用的東西,我一個粗人,哪知道來歷。」
我輕輕一笑:「據說是早些年南邊宋武帝的女兒壽陽公主一日卧於含章殿下,有五齣梅花落在額上,拂之不去,三日才洗凈。宮女們見額間貼花嬌艷動人,就開始競相模仿,逐漸傳入坊間。」
店主人說:「這位娘子見多識廣。我這裡不光有金箔花鈿,還有魚鱗和茶油花餅做成的。那又各有風情了,可要再看看?」
我眼中閃著花鈿的金光,真是光華奪目,燦燦生輝。這一片,貼在眉間,實在是盛年韶華,風情萬種。
可是又有什麼用?
忽然覺得意興闌珊,隨便挑了幾樣,便離開了。
卻是什麼都失了趣味。
走了半條街,忽然聽到賀樓齊在外面說:「迎面來的那是大將軍家的馬車吧?」
我探身掀開車帘子,一陣冷風竄進來,帶進來一把雪花,落在我的膝蓋上。
只見那馬車停在一間糕餅鋪門口,一個侍女從車上鑽下來。那帘子一掀起,便隱隱看到姚氏坐在裡邊,端正美麗,嘴角扯著笑意,探出半個頭,不知對那侍女說些什麼。
手裡抱著個孩子。
毓兒。
賀樓齊回頭問我:「是姚氏夫人和毓小公子,小娘子要去打個招呼么?」
武人性直心粗,不覺察這世間的東西,十之八九已成我的痛腳。
我放下帘子輕輕說:「不用了,掉頭繞道回去吧。」
我靠著墊子輕輕閉上眼,覺得累了。
確實是容易累。那日之後,彷彿大半的精力都從身體里流走,如今只是拚命苟延殘喘罷了。
聽說是昏了幾日才醒。醒來時誰都不認得,連獨孤公子都不認得。只覺得這個俊俏郎君好生面熟,似是曾經相識。
後來慢慢記起了——
我倒情願一直都忘記。就可以從頭開始,再愛他一次。
我知道,即使再一次從頭開始,我依然會愛上他。
他是我的劫。
待我記起他,便發覺他一下老了好幾年。彷彿一不留神,時間都趕著從他身上溜走了。
我們的孩子也溜走了。
啊,不提也罷了。想好了再不提的。
只是,那鏡中,曾經是幸福的浮腫的臉,如今一下子瘦了下來。顴骨高高凸著,形銷骨立。
又何止是臉。
身上一切的,曾經懷過一個孩子的特徵,曾經幸福而飽暖的一切特徵,都消失不見了。
只剩下一副敗落的身軀。像深秋里落盡了枯葉的那些細弱的梧桐枝。
一夜間,疾疾地盛景凋年,人比黃花瘦。
聽說是個男孩。
我一時恍惚。
賀樓齊回頭換著話題說:「娘子還不曉得吧?前些天大將軍鴆殺了元修了。上了廟號孝武,今兒又扶了元寶炬登基,新帝已下詔封了大將軍丞相一職了。」
宇文泰。他真的下手了。將元修從洛陽騙到長安,又學魏武那樣,挾天子以令諸侯。元修不聽話,他就乾脆殺了,再另立個聽話的。
如今軍政大權盡在一手了。
我想到他那雙眼睛。明明是俊秀鳳目,卻透出狼眼的光。他果真是那樣的人。
「公子怎麼說?」我輕輕問。這麼大的事,他沒同我說呢。以往,都會回來同我說的。
「將軍自然是有些不痛快。可大將軍和他是什麼樣的交情。再說,元修本就德行淺薄,認真說起來,也配不得天下。大將軍鴆殺他的理由也算充分。」語氣頗為不屑。
「哦?」我從未聽說,一個臣子,毒殺皇帝,還有什麼充分不充分的理由。
「嗨。」賀樓齊的語氣突然間有些尷尬,咳嗽了一聲,繼續說:「元修厭惡皇后高氏,他三個堂妹一直不令其出嫁,反而共居於宮中,行亂倫之事,等同妃嬪。這是朝堂內外皆知的事情。但是太難看,一直不曾有人提出。這次大將軍不僅毒殺了元修,還一同殺了他最寵愛的那個堂妹,平原公主明月。」
啊,真有趣。穢亂骯髒的宮廷,那高貴的十二旒白玉藻後面隱著這麼齷齪的魂靈。竟是這樣的人,在主宰天下蒼生可欺可悲的命運。
到了家中已天色擦黑。獨孤公子聽到動靜,疾步迎出來,攙著我一壁問:「這樣大雪的天氣,一個人跑去哪裡了?」
我沖他微微一笑:「在家裡呆得悶了,出去走走。買了些水粉。」
他伸手將我的斗篷拉緊,拉著我快步走進屋裡。一下子溫暖了。他替我解下斗篷,伸手搓著我凍得冰涼的臉:「身子還這樣弱,別又生病了。」
我點點頭,伸手抱住他的腰,將頭靠在他胸口。
像一個既定的習慣。我只有他了。
只是心裡有一塊,像是被挖空了。外面嗚嗚的風聲彷彿也吹了進去,幽咽作響,涼透骨髓。
也許假以時日,這個被挖空的洞會被重新填好。我和他還有漫長的一生要一起度過,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拙劣地來填補這個血肉模糊的空洞。
吃過晚飯,我們坐在廳里烤著炭盆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忽然外面吵嚷起來。只見秋彤一路撥開試圖攔住她的僕人,徑直闖了進來。
我已許久沒有見到她。但既是清白已給了他,便不好打發出去了。偷聽得下人們私下談起說,說是放到莊園里去看田地了。此時見她,頭髮蓬亂,面色灰沉,一身粗布衣裙,窄袖,顏色老舊晦暗。大約也不如意。
冒著風雪闖進來,做什麼?
獨孤公子冷著臉,冰著聲音:「你來做什麼?」
他視她為恥辱。白璧微瑕,盡在此處。
秋彤漲紅著臉,看看他,又看看我,噗通一下跪在門外的雪地里,大聲說:「奴婢有身孕了!」
獨孤公子噔地一下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我的心,又被狠狠一刺。
她紅著眼眶,深深地磕了個頭,抬起來的時候,額上沾了些雪屑,慨然說:「奴婢卑賤,蒙將軍寵幸,原是不配。可如今天可憐見,賜了我這個孩子,還請小娘子容我生下將軍的骨肉!」
呵,我冷笑,竟是沖著我來,直接將了我一軍。
也是,這種事情,本該由她告訴管事的,再由管事的悄悄告訴獨孤公子去處置。她竟直接闖進家來,昭白於我知道。
也不知是護子心切,還是想再狠戳我一次。
將就將吧,已被她將了一回,還怕什麼。
我轉頭看了看獨孤公子。他的神色有些微妙,憤怒,卻又有些猶豫。
他的確是憤怒的,本已一切止息,從此當沒有那件事。幾個月後我依舊風光進門,成他的妻。從此歲月詳靜,好生一起將天長地久再從頭來一遍。
可是,那畢竟是他的孩子。天可憐見,又給了他一個孩子。
無人可憐我。
我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拉著他坐下,笑著對他說:「難得有這樣的福氣。既是天意,就接受吧。」
「莫離……」他訝異地看著我。
我這個妒婦,又剛剛沒了自己的孩子,竟然容下了對面的那個。
我垂首看著暗色的地面,輕輕說:「給她撥間好屋子,挑個下人過去。是公子的孩子,我也高興的……」
聽著是假,卻是情真。
我還是愛他的。在這一刻,留下秋彤,我知道,我還是愛著他。
夜裡睡下,我們都沉默不語。仔細想來,我們也太久沒有兩相纏綿的溫存了。總是這樣的沉默。快要沉默成兩尊遙遙相望的石像。
外面風雪已止,滿地的白雪映著院子里點著的燭光,亮如白晝。
從窗戶透進來,地面也映起暗暗的光華。
我爬到他身上。他睜著眼,雙眸如墨。
他伸手抱著我的身體,輕輕說:「我對不起你。我什麼都對不起你。」
我伸手撫著他的臉。他的鼻翼眼角,都有了細細的紋,利刃輕劃過一般,開了細密的口。歲月無情無義地從其間破出,一去不回。
我心生悲涼。他終會老去,老到滿頭白髮,目光渾濁。我也會老去,老到滿臉皺紋,垂垂朽朽。到了那時,我們四目相對,什麼愛恨纏綿,都作了墓碑上的銘文。又能改變什麼?
他到死,都會是我的愛人。
我吻他,他也來吻我。如**的獸,翻身將我壓下。
翻皺了錦衾,撕破了紗衣。我緊緊抓住他寬實的背,指甲刻上一道道血痕。他吃痛,悶哼著,用力地還回來。
最原始的渴望,依舊一同沉淪。
我閉著眼,覺得有冰涼的液體從臉上滑落了。
愛與恨糾纏著,已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