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我從館驛出來,一路失魂落魄。
想著以這破敗的結局,要如何去面對尚被蒙在鼓裡的獨孤公子。
馬車停在家門口,剛下車,斜里出來個人,喚我:「莫離娘子。」
我抬眼看去,竟是賀樓齊。
門口兩個家丁說話間就要去攔他,我罵道:「混賬東西!來尋我的客人你們也要趕走嗎?」
那兩個家丁是鄒榛新雇來的。鄒榛一下從末流躋身九班,飄飄然不知天高地厚,也要擺起門面排場。
兩個家丁唯唯退下。賀樓齊這才上前,躬身行了個禮,問:「娘子,最近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神思恍惚,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便問:「公子呢?」
賀樓齊猶豫了一下,說:「將軍聽說了一些事情,早間的時候到府上來拜望,你那阿干說你見貴客去了,不在家中,沒有讓他進門。我見他一整天悶悶不樂,便自作主張上門來打聽打聽,誰想正遇見娘子回來。」
我立在那兒想了一會兒,吩咐車夫:「你送我去一趟獨孤公子那裡。」
正要上車離去,藍氏忽然從裡面跨出來,問:「明音這是要去哪兒啊?」
她兩個兒子都升了官,我又即將出嫁,她如今總算揚眉吐氣。眉眼間儘是凌人盛氣。
我心亂如麻自顧不暇,不欲與她糾纏,說:「我出去一趟。」
藍氏瞟了賀樓齊一眼,說:「明音快要嫁給長安的丞相了,如今待嫁之身,最好不要四處走動,胡亂去見不相干的人,壞了閨譽。」
她認得賀樓齊,這話也是說給賀樓齊聽的。
賀樓齊果然一驚,轉頭看著我,似是想從我臉上找到藍氏那話的緣由。
我已冷心冷腸,再不願委曲求全,說:「如今四下里還都在看我的眼色。兩個兄弟的官職來得容易,要去也不難。阿姨還是謹言慎行吧。」
她臉一白,那圓潤的下巴都拉得尖了,憋了半晌,說:「阿姨也是好心提醒你,那長安的丞相……」
我已轉身上了馬車,拉下帘子了。
行了一會兒,賀樓齊在外面終是忍不住開口問:「方才你庶母說的……」
還未問完,我已止不住落淚。
他聽見哭聲,隔著帘子說:「娘子有什麼事都別自己一個人扛著。你和我們將軍相伴這麼些年了,兩人也該是掏心掏肺的了。」
說得我心中一苦。相伴這麼些年?
我輕輕說:「我侍奉公子,也只能是這麼多年了。」
賀樓齊追問:「娘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心中無限悲苦,倚著車壁輕聲說:「主上要將我嫁給宇文泰。」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賀樓齊一把掀開車帘子,瞪著我:「娘子同意了?!」
我垂下眼睛不看他。不敢看。覺得自己一身污泥。
輕輕說:「我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嫁給宇文泰,公子就可以回長安了。他還有將來。我家上下加官進爵,皇上也不用擔心宇文泰南下。這件事,對誰都有好處。」聲如蚊蚋。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憑什麼要別人相信?
可一定要扯出理由來。哪怕胡編亂造天馬行空,也比沒有強。
賀樓齊氣得一拍車輪:「那你們呢?!你家已經先答應了我家將軍的求婚!一女豈能許婚兩家?!宇文泰這是奪妻之恨!」他恨得像是要扯下車帘子將我拖出去暴打一頓,雙眼暴瞪:「你如何能答應?」
我緩緩抬起眼,看著他,說:「我若不答應,我全家上下該怎樣?你們何時才能北還?公子難道要一生都困守在這裡嗎?如今不過是舍了我一個,皆大歡喜。」
他喝道:「可將軍要怎麼受下這樣的屈辱!」
我伸手撫著頸間的菩提子。那表面絲絲縷縷,交錯糾纏。一如世間情慾,你愛我,我愛他,幾重糅雜,愛恨糾葛。誰還看得清本來面目?
也不過是一場情愛吧。
我低低說:「不過是一個女人,他是能捨得下的。」
賀樓齊低下頭不再做聲。他默默閉好帘子,馬車又動了。
到了獨孤公子的住所,丘三遠遠迎了出來:「是娘子來了。將軍在裡面呢。」
走進去,還未進到書房,金羅就顫顫巍巍地撲過來,一下鑽到我懷裡,奶聲奶氣說道:「阿娘!阿娘去哪裡了?好久都不來看金羅。」
我對她笑,仔細地看著她。她長得像獨孤公子,可眉眼間也漸漸有了一些秋彤的秀氣——
她是她的孩子!
我扶著她柔軟的臉,說:「金羅從此要聽阿父的話。」
「那阿娘要去哪裡?」她睜著一雙無邪的眼睛,在那烏黑的瞳中,只有鮮花鳥雀和草地,沒有陰謀,也沒有算計。
我伸手將她緊緊攬在懷中,溫柔著聲音說:「阿娘會在另一個地方,等著金羅長大,就可以來看阿娘了。」
「莫離。」
他站在書房門口,一身青布袍,長身玉立,神色中掩不住的擔憂和不安。我走過去,見他面色有些憔悴,沖他輕輕一笑。
他將我拉進書房,關上門,問:「發生了什麼事?我聽說梁主突然給你全家上下封賞,還封了你平樂君。」
我噗通一聲,在他腳邊跪下。
他大驚失色,正要伸手扶起我來——
「我要嫁給宇文泰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
四周的空氣一下子都凝住了。凝滯的空氣,凝滯的氣氛,外頭凝滯的日光,裡面凝滯的我和他。
我死死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
我背叛了他,不敢看到他對著我流露出鄙夷、輕賤、或者痛恨的表情。
半晌,他問:「什麼條件?」
「公子和楊忠即刻北還,不會被問罪。我鄒氏嫡系不會敗落。長安和建康共伐三荊,平分土地。」
他冷笑一聲:「他為了得到你捨得花這樣的代價。」又問:「不然呢?」
「公子進退維谷,我鄒氏家門敗落。長安揮師南下。」
他突然轉身,猛一揮手:「宇文泰!!」
身邊桌案上一隻青瓷蓮花水罐蹡然摔落在地。摔成一地碎片。
他走過來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狠狠地揉進懷中。
我幾乎被箍得斷了氣。
我多麼希望,此刻他會對我說,莫離,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這天下,我不去爭了!
可他抱著我,始終沒有開口。
不過是情愛吧。不過是一個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有什麼難分難捨。前面還有萬千風景等著他一一觀賞。
我的臉上涼涼地,滑過淚水。
女人啊,卑微至此,直到這生死交關的時刻,還不忘考驗情人。冷了自己的心。
或許心死了,一切才變得情願。
他突然間憤憤說:「誰都不能拿你去換這些!我不能輸了你!莫離,我和他斗!」
啊,只這一句話,滿腔的不甘平復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確信了。
一生用盡尖巧,左顧右盼,小計小謀,前後試探。不過為了確認自己在一個男子心中的地位。
我淚水漣漣,捧著他的臉,細細看他。他三十五歲,眉間眼角有了紋路,滄桑而不甘。如一塊白璧陡的生了裂痕,令人扼腕。
這就是我深愛的男人啊,我侍奉了他九年。
黛綠韶華都給了他。生命無常,他是惟一的牽挂。
是的,我從不全然信他,但我卻那麼愛他。
我踮著腳去吻他冰涼的唇。我說:「公子,且忍耐蟄伏,以待崛起吧。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緊抱著我不放,說:「我不能拿你去換這些!」
我不知為何,一股怒火衝上頭頂。我不願見他這樣!
祖父說了,糾纏於小情小愛,終會自誤。
我一把推開他,怒道:「昔日范蠡將西施送給吳王,公子又何必顧惜我這樣的一個平常女子,而忘了一生的志向?!」
我的心裡,很想扇自己一個耳光。我為什麼要同他這樣說?我為什麼不順著他的語氣求他帶我遠走高飛?這天下與我何干?他的志向又與我何干?
然而,我一如自己曾輕視的那些犧牲自己成全男人的女子一樣,要這個男人捨棄我,去追求他的夢想。
他愛我嗎?很愛吧?可我從來都不是他的夢想,只是一個夢。
夢醒了,了無痕迹。
我憐憐地吻他,輕輕說:「我會等公子來帶我走。」我看著他的眼睛,這雙晶瑩明澈的眼睛令人著迷,我說:「如願,你還要站在這個時代的頂端看最好的風景。那時,我會同你站在一起。」
他用力地吻我,將我放倒在榻上。青天白日,我們急急地相擁,——彼此都清楚,這或許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時間無多,彌足珍貴。
兩相廝纏,意亂情迷,我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肩頭。
他悶哼了一聲,停了下來。一看,齒痕間滲出鮮血,襯著他白皙的皮膚,鮮艷奪目,見之驚心。如一片不甘。
我流下淚來,哭著說:「如願,你不要忘了我……」
咬得太狠。必留下一個難看的疤痕。在他如玉光潔的身體上,太突兀了。
為了日後每一個與他同床共枕的女子見到,都要問起這樁。哪怕他早已將我拋諸腦後,斬斷了情絲,冷硬了柔腸,也不得不想起這一天這一刻,不得不想起我來——
哎呀,最後的最後,我還存了這麼點小心思不肯放手!他是我的,不管是愛是恨是惆悵,他都要一生一世念著我,不能有一刻將我忘記!
我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愛得軟弱。
從未像此刻這般愛他。
不求他永遠愛著我,只求不忘!不准他忘!
直到斜月西沉,我才離開。他緊緊抱著我,竟流下淚來,說:「莫離,我會去接你……你要等我。」
難分難捨,卻不得不舍。接我?怎麼接?自欺欺人吧?
一放開手,大概就是一生一世。
他這副九轉柔腸,怎麼敵得過宇文泰冷心冷肺?
也許都錯了。一開始,我就不該遇到他們。是我錯了,我不該遇上宇文泰。可如果不是宇文泰,我怎麼會遇上他?
但如果不遇上他,我現在又在哪裡?
若他當初攜我留在洛陽,如今又怎樣?
忠臣良將。江山美人。人生中光影錯亂,應接不暇。
錯了,全都錯了!
宇文泰,我恨他!
冷月半殘,浮雲疾疾地擦過,寒風中我裹緊著斗篷獨自離去。馬車的車輪在空曠清冷的街道上滾出一段響亮的聲音。打破這黎明前的肅靜。
我倚在車壁上,他的溫存停留在我的肌膚上彷彿還未散去。只覺心如死灰。
我失去他了。我從此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