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秋
天邊月亮還未隱去。被它窺覷了昨夜所有的渴求和絕望。
回到宇文泰的營帳門口時,天邊正泛著柔藹的玫瑰色的光。
我獃獃看著天際上玫瑰色的雲霞,想起昨夜,想起如願那張破碎的臉,只覺恍如隔世。
忽然間,一輪紅日從群山間跳脫出來,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向上升起。
一時覺得無比刺眼。
我整理了一下凌亂的心情,掀開營帳的帘子。裡面還不知有什麼在等著我。此刻到了眼前,也顧不上害怕了。
營帳里暗暗的。宇文泰雙臂抱著劍,半低著頭一動不動坐在床榻邊。莊嚴凝肅,如一尊石像。彷彿風吹雨打,亦可以經得千年。
幾日未見了,此刻他面色灰敗,眼下發青,拉碴的鬍鬚使他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十歲。
我見到他,心裡才有些發怯,站住不動。
不敢再向前。他這幅模樣,讓人生畏。
他彷彿不知道我進來一般,亦沒有抬頭。帳篷里是可怕的寂靜。
沉默半晌,他開口說話了。
「你去了哪裡?」
他的聲音沉悶又沙啞,似是精疲力盡,已苦不堪言。
我惟有沉默。我不想騙他,也騙不了他。
他抬起頭,兩眼直直地瞪著我,又問一遍:「你去了哪裡?」
依然是沉默。
他明明都猜到了。我這樣站在他面前,是殺是剮都由他處置,為何還一定要親耳聽我說出來。
他霍然起身,鏘的一聲,長劍出鞘。
沉沉架在我脖子上。
我感到一股寒氣直逼心底。
他的周身泛起沉重的殺意,如燃燒起黑色的火焰。在這一刻,我清楚地意識到,他是真的想殺了我。
「說。」他陰沉著聲音命令。
他一定要聽。聽到了,才會死心,才下得了殺手。
「我去見他了。」
話音未落,只見他眼色一沉,迅速燃起兩團暗色的火焰。鋼牙一咬,幾乎崩碎——
我本能地閉上眼,只覺得耳邊一陣風掠過,隨即聽到一聲巨響。
勢大力沉,劈山開石。他一劍砸在身旁的桌案上,生生砍成兩段!
長劍一揮,直指向我。
我不由得後退一步,只看見眼前劍刃錚錚,如不甘心的嘶喊。帶著凜冽的衝天恨意,他咬牙切齒,大喝一聲:「我在前方死戰!你卻去找他!!」
髮指眥裂,恨不得將我撕碎。
他既憤怒,又痛苦。
可這些不都是他所求么?難道他在逼著娶我的時候,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我這樣想著,來掩飾自己心底不時悄悄泛起的愧疚。
我為何對他愧疚?把心一橫。我對他愧疚,誰對我和如願愧疚?!
「我聽說他受了重傷,我要去見他一面。」我全告訴他,讓他什麼都知道。他虔誠信佛,難道不知因果?昔日因是他種下,今日果便由他品嘗。
我們又何嘗不是?自己種下了苦果,只能自己往下咽。
忍受痛苦和不甘。賠上驕傲和尊嚴。
宇文泰雙目通紅,牙關緊咬,誓要與我不共戴天:「我苦戰多日,幾要肝腦塗地!怕你憂心,一得戰果便立刻回來!你卻!你卻和他趁我不在的時候私相授受!!」
劍軟軟垂下。他似氣力耗盡,低垂著頭,悲從中來:「明音……鄒明音……」
聲嘶力竭地大喝一聲:「你怎能如此負我?!!」
忽地抬起頭,滿臉煞白,嘴唇煞白,兩眼卻血一般紅,那是愛為油,恨為芯,燃著的火,炙燒著那瞳中映出的女子影像,要將她燒盡,燒得片甲不留!
我呆立在他面前,覺得自己一顆心如一塊被久燒的琉璃,在一片一片碎裂,剝落,一地不忍張目的斑駁。
是誰負了誰的期待?是誰負了誰的愛眷?是誰負了誰一生青翠韶華?
淚自我眼角滑落。忽而在這一刻,心如死灰,生志全無。
「你殺了我吧。」
如願很痛苦。宇文泰很痛苦。我也很痛苦。
愛是甜蜜的。甜蜜又痛苦。我們都是平凡血肉,生受不住。無能為力。
他臉上肌肉一抖。眼是絕望的。唇是絕望的。那斷開的眉,亦是絕望的。
「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我宇文泰!竟被你這小小女子,玩弄於股掌之間!」
一閉眼,提起長劍向前一刺。
我胸口一涼,隨即一陣滾燙的熱,尖銳的痛。
我低頭看那劍,刺穿了我的衣衿,刺開了我的皮肉。
長劍依然很長,抵在我的胸口上。刺住皮肉,未再往前。
血洇出來,在白色的衣衿上染開一小團紅色,如雪中綻開的紅梅。只開一朵,寒冬中獨自寂寞。
——「剛才我進來的時候,見院子里的那株紅梅都開了。你知道么?」
劍鏘然落地。
他下不去手了。向前三寸,他過不去。這是他邁不過的坎,避不過的劫。
他看向我,瞳中的影像消失了。
他雙眼紅著,唇顫抖著,臉扭曲了——
他一把抱起我,重重扔在床榻上,隨即如一隻黑色的猛禽,覆了上來。
他粗暴地親吻我,粗暴地撕開我的衣服,粗暴地舐過我胸前的傷口。他的手指帶著殘忍的絕望的憤怒在我身上遊走。如漸漸收緊的粗繩,勒得我窒息。
生怕一放開,我又投入別人懷中。
我掙扎著,阻擋不住他理智喪盡,胡亂扯掉自己的衣服——
那胸口上,自一邊的肩膀到另一邊的腋下,密密裹著一圈白布。新鮮的紅色洇出來,越來越多,幾要滴落。
原來他也傷了!
原來他也會受傷!
他毫不理會那白布下迸開的傷口,氣急敗壞,狂吻亂親,胡亂地不顧一切地尋找著他的出路。他力大無窮,一手抓住我,一手在我身上放肆地攫取。
他強壯而**,充滿著仇恨,怒火升騰,慾海洶湧。
我的掙扎如蚍蜉撼樹。
這是一個男人決意要一個女人。如毒燎虐焰,海嘯山崩。
狂暴如一頭髮怒的狼,電閃雷鳴之夜,他攫戾執猛,爪下狠狠踏著久久不肯屈服的獵物。然而終於被他擒獲,扼住咽喉,一口咬下——
他毫不留情,兇猛地闖入!
我聽見一個女子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響在我耳邊,慘烈而詭艷,直裂心房。
他開始兇猛地拉扯。
身體被扯碎了。尊嚴被扯碎了。心亦被扯碎了。
身體經歷著劇烈難忍的疼痛。渾身顫抖著,浮起細密的汗珠,片刻便只余遊絲半息。掙扎,反抗,不甘願。他的手死死掐住我,地獄噴出的火燒著了我,烈火焚身,化為灰燼了。
我忽然覺得自己將就此死去,已使不出半分力氣。我半睜開眼,昏昏噩噩,看到他漲滿情慾的臉,那瞳孔中尋不到獵物的影像。
他似自那慘痛的叫聲中獲得鼓舞,如一隻發狂的野獸一般,用力撕扯著我,一塊一塊,將我生吞入腹。滿臉沾血,快意恩仇。
原始而又兇殘。
宇文泰,他終於贏了!
這用盡心機也不願屈服的獵物,原來如此輕易就能到手。
他大口喘息,發出憤怒又滿足的**。用勁。
胸口久懸於白布之上的血終於滴落下來。滴入我唇間,溫熱,腥甜。
啊,我又清醒過來。
他閉著眼不看我,毫無憐惜,橫衝直撞。他是如此恨我,再把這恨轉為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撞進來,一次一次,尤不解恨——
啊——!
我的淚滑入鬢間。
如願。我徹底辜負了他!
他止息了,安靜了。伏在我身上,身體戀棧尤不肯離去。
精疲力盡,隨手扯過一旁的衾被,裹住我,沉沉睡去。
半晌之後,他已睡熟。我掙紮起身,緊咬著唇,輕輕掩起殘破的衣衫,走到地上,拾起他落在那裡的長劍。
帳外正是天光大好。多日暴雨之後,晴日格外明媚招搖。
而帳內一片昏暗。
那劍鋒閃著暗暗的銀輝,閃亮的鋒刃上映出一張破碎的臉龐。
我提著劍,走到他面前。
他健壯的胸口袒露向上,毫不設防。
我恨他。我動用了全身全部的力量來恨他,恨得擎劍的雙手無法控制地在抖動。
我爬上床,跪在他身邊,深吸一口氣,雙手擎劍,高舉過頭頂。
對準他的心口,用盡全身的力量——
「你真的恨到要我死嗎?」
他閉著眼,面色平靜似剛才沉睡中一般無二。可那唇齒間,卻清晰吐出沉沉的沙啞的話語。
我渾身一抖,手已停住。
他緩緩睜開眼。
那雙眼又黑又亮,如新磨出的濃墨點染。沒有慾望,沒有憤怒,沒有仇恨。
他拿那雙回復成少年般純凈的雙眼深深地看著我,問:「你真的想要我死嗎?我宇文泰,從頭到尾,從來都沒有打動過你嗎?」
我一怔,頃刻淚如雨下。
他躺著未動,胸口依然坦蕩於劍鋒之下。
我看著他那血色凝結的胸膛,身體里還在一陣一陣地隱痛,只覺從未如此刻這般絕望過。已生志全無。
鬼使神差般,倒轉劍鋒,舉起那劍往自己的頸間抹去——
他一躍而起,一手使勁抱住了我,一手狠狠將劍奪去扔出三丈之外。
力氣太大,我幾乎一下昏厥過去。
一股氣悶憋在胸口,我只覺得窩囊。一生做不成一件事情,此刻連尋死也不成!
一下子哭了起來,漸至歇斯底里。此刻昏昏沉沉,腦子裡一片幽暗生出了苔蘚一般。我揪住他,拚命咬他掐他,使勁捶打著他。
他只是緊緊抱著我,不停地輕輕拍著我的背,好像在安慰一個亂髮脾氣的孩子。
直到我筋疲力盡,只在他臂間哭泣著喘息,他突然問:「明音,你經歷過生離死別嗎?」
我頓時安靜。
生死?我的淚尤凝在腮邊,怔怔地想著這番事情。
我失去那孩子,也該算是經歷過生死了吧?只是未來得及看他一眼,就讓他從我的身體里急急地剝離了。
他輕輕將我放在床上,給我蓋好被子,說:「我十七歲那年六鎮暴動,我便跟著父兄上陣了。後來不久,阿父和衛可孤戰於武川南河,臨陣墜馬。大兄宇文顥為了救阿父戰死。連屍首都沒有找到。十九歲時,阿父和次兄宇文連戰死在定州左人城。當時我也在場。阿父為了保護我,替我擋下迎面一刀……」
他的眼中泛起一點晶亮的光。抬了抬眼睛,垂目看著我:「後來我和三兄洛生跟著葛榮,葛榮愛其才,封為漁陽王。只可惜又被爾朱榮殺了。可憐他和連,連一個子嗣都沒有留下……」
他伸手輕撫著我的臉,愛憐又傷感:「明音,我不想再經歷這些。尤其不願見你……」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疼痛漫天徹地地席捲而來。我哀哀發問,眼淚又洶湧而下。如今這樣,活著只剩苟且,我還有什麼指望?
他抱著我,口鼻都埋進我的頸窩間。只聽他一遍又一遍輕輕說:「我愛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