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秋
她是秋苓阿姊!
我連忙大聲喚她:「秋苓阿姊!秋苓阿姊!」
她有些回身,勉強睜開眼看了我一眼,似是沒有認出來。但是手抬了一下,又因為乏力,重重地掉了下去。
我回頭對宇文護說:「我認識她!我們一定要救她!」
宇文護無可奈何,讓幾個士兵七手八腳將秋苓阿姊抬回了營地。我燒了熱水,遣開旁人,將她的身子仔細清洗了一遍,又喂她喝了些水。
直到晚間,她總算是醒了,神智也清醒過來。
我問她:「秋苓阿姊,你還認識我嗎?」
她害怕地往床榻裡面縮了縮,畏懼地睜著疲累的眼睛努力看了半天,搖搖頭。
我這才想起自己還是男裝打扮,連忙將自己束著的頭髮散開,期待地看著她。
她又辨認了一會兒,突然失聲痛哭:「你是墨離!墨離!」
她這一哭,將我的眼淚也引了出來。
已經十年過去了。沒想到竟是在這樣的境況下重逢。沒想到當日她逃脫了春熙樓的災禍,今日卻還要受同樣的屈辱。
這是宇文護在外面說:「叔母,可以進來嗎?」
得到我的首肯,他掀開帘子進來,手裡拿著一碗饅頭,問:「醒了?」
我沖他點點頭。心裡是感激他的。雖然他不情願,但還是救了秋苓阿姊。
我是不能怪他的。他的責任是將我安全地送到長安,自然不希望節外生枝,有任何的差池。
秋苓阿姊問我:「你好嗎?你嫁人了是嗎?」
我點點頭,問她:「阿姊的家人呢?」
一問,問得她悲從中來,好容易止住,又哭了起來:「都死了!流兵闖入我家搶糧食,爭執中殺了我的夫君和我的兩個兒子!大娘心腸歹毒,竟容不下我,第二天就將我趕出來了……」哭得嗚嗚咽咽。
我覺得很難過。原來這亂世,誰都逃不過。
可是能活下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誰能期待得更多?
好容易止住了哭,她看看我身後一身戎裝的宇文護,問我:「墨離,那個獨孤郎君後來去贖你了嗎?你是嫁給他了嗎?」
一句話勾動我的情腸,心中一絞。她的記憶還停留在十年前。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已經是十年後了。
我還未說話,宇文護在我身後喝了一聲:「大膽!這是當朝丞相的嫡妻鄒氏,朝廷欽封的一品夫人!休要胡亂攀附!」
秋苓阿姊被他一嚇,立刻閉了嘴不敢再說話。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眼看向我。
眼中卻是困惑的。
我回頭瞪了宇文護一眼,輕輕說:「你不要嚇她。」
宇文護義正辭嚴地說:「叔母是何等尊貴的身份,怎能被這種鄉野村婦隨便攀附,污了名聲?若是叔父知道了,只怕會大怒。」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他說的何嘗不對。這關乎宇文泰的臉面,他的妻室怎麼能是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還同他人有過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
我輕輕對他說:「我都明白。你先出去吧。」
他很不滿,身上散發著怒氣。連腳步聲都分外用力。
見他出去了,秋苓阿姊才小聲問我:「你嫁的是當朝丞相?宇文泰?他真的就是當年常去春熙樓喝花酒的那個宇文郎君嗎?我還一直疑心呢,只以為是名字相同的巧合。可怎麼不是獨孤信呢?他那時不是包辦了你么?沒再去找你?」
我搖搖頭:「說來話長。」將故事從前往後、半真半假說了一遍。
獨孤信一去不回,春熙樓遭難,宇文泰來救我,從此一直伴隨在他身邊。
她露出艷羨的神色,輕輕嘆了口氣,說:「墨離,真是想不到,原來一直對你有心的,竟然是那個浪蕩子。還是你的命好,他都是丞相了。你們又是相從於患難,感情該是很好吧?」
我低頭一笑,胡亂點了點頭。
秋苓阿姊越想越氣,說:「那個獨孤信!我當日還以為他對你是真心的,還為你高興。怎麼說,我們這樣的女子,能清白地對一個男人從一而終是多大的幸福。可是他竟然沒有再回來!倒是那個宇文泰有情有義。——我聽說獨孤信如今也是大官了。你後來見過他嗎?他還有臉面見你?」
她理解的,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在心中苦苦地笑。清白地給一個男人?可惜,我已不是了。是我辜負了他。
其實我辜負了兩個人。
越想越難過,唯恐露了馬腳,我打斷她:「別再說從前這樁事了。都過去好久了。」
她欣慰地將我的手拿過去拍一拍,說:「是是,你如今都是一品外命婦了。這些事,從此不再提了。」她細細看著我,說:「做貴婦就是不一樣。你看你,長高了,人也更漂亮,更華貴了。你看你的手,還是跟蔥段似的——你再看看我。」
她離開春熙樓的時候大約二十齣頭。如今也該三十一二了。可是面色蠟黃,眉間眼角都有深深的皺紋,皮膚已開始鬆弛。一眼乍看上去到像是將近四十的女人。手依然瘦,卻不再是嬌養著的水嫩,有幾分粗糙。想是在那人家裡過得也不容易。
我不欲跟她談論這個話題,便問她:「阿姊今後打算怎麼辦?還有親人可以投奔么?」
問到這裡,她的眼淚又泛出來:「本來就是被拐賣的。如今夫家也回不去,我哪裡還有人可以投奔?」
我一想也是。可故人重逢,她昔日待我也不差,總不能丟下她在這荒郊野外不管。我想了想,問她:「阿姊可願意隨我們一同去長安?到了那裡再作打算。」
她一聽,眼中一亮,立刻說:「墨離可願收留我么?我可以在府中做雜役,可以伺候你的起居。我不怕吃苦,什麼都能做的。」
這個,我心下生出幾分為難了。雖說我是正妻,但家中的事一向不過問,都是姚阿姊在打理。而且,讓秋苓阿姊在家裡做雜役,我覺得於心不忍。昔日都是姐妹,她也待我不薄。如今怎麼能讓她伺候我。
我說:「這個,我便作不得主了。要問了我夫君,他同意才行。」
她一聽,連忙說:「他會同意的。我當年還同他見過幾面。」說了這話,她立刻小心地打量了我一眼,似是怕我不悅,又說:「墨離別誤會,我只是陪他喝過幾次酒。但他一定記得我的。」
我真的頗為為難。宇文泰不會同意的。他自己都討厭別人提起當年浪蕩青樓的事情,怎麼還會讓那裡的舊相識到家裡去。何況還是個熟知我過去的人。
但是又不好同她明說,只得說:「這個我此刻真的不好答應阿姊。家裡的事一向都是夫君說了算的。夫君如今在外打仗,要等他回來才能同他商量這件事情。阿姊先同我們一起去長安,安頓下來了,等夫君回來再說,好嗎?」
心裡想著,同宇文泰商量,若我苦苦求他,也許他不會置之不理。或可為她尋到別的安身之處。
她有些失望,但還是勉強笑著點了點頭,說:「墨離,多虧了你。不然我就只有死了。」
商量定了,我便起身了:「很晚了,阿姊休息吧。明早我們要趕路的。」
她點點頭。
我轉身正要離去,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墨離!」
我回過頭:「怎麼了?」
她的神情如驚弓之鳥,哀哀地說:「明早一定要帶上我。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我對她笑了笑:「阿姊放心吧。」
我一夜沒有睡好。
秋苓阿姊的出現讓我措手不及。忽然又想起了很多往事。從前霜娘打我,一眾阿姊都圍在一邊看笑話,只有她一個人看不下去了,挺身出來為我求情,還差點和霜娘起了齟齬。
做雛兒的時候因為霜娘怕我們發胖了跳不了舞,所以一直不給我們吃飽飯。也總是她有了什麼好東西會偷偷給我留下一點。
春熙樓里的阿姊們每日接客,時常會收到客人的欺侮。受的氣多了,就那身邊伺候的雛兒們出氣。年幼的女孩子們常常被打得渾身青紫。可是在我伺候秋苓阿姊的那大半年裡,她從未打過我一下。
後來獨孤公子包辦我,她也是真心為我高興的。
我躺在床上,回憶像被扯開的棉絮一般,絲絲縷縷地在腦海中飄蕩。東一下西一下,憶到的全是我曾經想忘記的事情。
一直到晨光微現我也沒有睡著,便早早起身。
出去一看,兵士們都已經起了,正在拆卸帳篷做臨行準備。
見到兩個士兵正從外面回來,邊走邊搖頭:「太慘了,弓弦啊,脖子都斷了一半。」
「將軍也真是。留下給我們玩幾次也是好的呀。」
「噓——說這種話想挨打嗎?」
抬頭見了我,都噤了聲,恭敬行了個禮:「夫人。」
「征虜將軍呢?」
「在大帳呢。都準備要走了。看著夫人還再睡,將軍就說夫人昨天累了,再等一會兒。」
我點點頭,想起秋苓阿姊,便到她的小帳里去找她。
到了那裡一看,兩個小兵正在拆帳篷。
我奇怪,問:「秋苓阿姊呢?」
兩個小兵都搖搖頭:「不知道。隊長吩咐把這個拆了,說要出發了。」
莫非她也同我一樣,一夜心事,一夜難眠。
我在營地周圍找了一圈,都沒有發現她。只得去問宇文護。
他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正在看書。見我進來,站起來說:「叔母這麼早就起了。那我們就準備走吧。」
「你見到秋苓阿姊了嗎?她不見了。」我問他。
他臉色平靜地說:「我已命人將她絞殺了。」
太平靜了,就像在說誰家丟失了一頭牛,或者誰家多添了一件衣服那麼簡單。
我大驚失色:「殺了?你為什麼要殺她?」
我腦中轟的出現她夜裡拉著我的樣子:「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他為什麼要殺她?
我逼上前去拉住他:「你瘋了嗎?那是我的故人,她昔日對我是有恩的!」
宇文護面色肅然,冷冷地掙開我,說:「瘋的人是叔母吧?竟然想要將她帶到長安?」
「可是她無親無故呀!」難道連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嗎?!
宇文護說:「長安是什麼地方?天子腳下!她若在那裡出言不慎,豈不是全長安都要沸沸揚揚,當朝丞相的嫡妻原來是個青樓女子,一雙玉臂千人枕過?!叔父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話?」
我心裡泛起一陣寒意。是宇文泰介意,還是他怕別人介意?
我的聲音在發抖:「我沒有……」
「可別人會怎麼想?別人只會說,丞相的嫡妻原先竟是個青樓女子!」他也發怒了,為了維護宇文泰的尊嚴。
他說的也沒有錯。只要傳出去,就是個笑話。
所有人都知道,嫁給宇文泰的是建康鄒氏的女兒,梁主封的縣主。士族豪門裡清清白白走出來的高貴女兒。
我為什麼還要再提過去的事情?
我低低地說:「那你……你可以將她送走。為什麼要殺了她?」
宇文護冷笑:「送走?她如今認得你了,難保不會去長安投奔你。而且你看不出來嗎?她如今隻身一人走投無路,想要攀附叔父!誰知她攀附不成會怎樣?她知道得太多,又不懂分寸。為免叔父叔母將來無窮的後患,我只能殺了她。」
我詫異:「你偷聽我們說話?」
他一昂頭,理直氣壯:「我是為了叔父的聲譽著想,怕叔母被他人蠱惑做出什麼糊塗事情。」
亂世里一個孤身女子,遇到故人,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想要攀附依靠也很正常吧。
可是宇文護也真的沒有錯。若是宇文泰在,他也會這麼做。換了任何為我著想的人在,哪怕是獨孤公子,恐怕也會這麼做。
是我錯了。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我若不同她相認,將她平安帶到長安或中途找個安全的地方放下也就是了。
可我偏偏太歡喜,認了她。
害死了她。
我問他:「你們把她丟在哪裡了?」
宇文護嘆了口氣,說:「放心吧。我讓人把她埋了。不會曝屍荒野讓野狗啃的。」
我想起方才從外面回來的那兩個人,想必就是了。
我輕輕點了點頭。還好,秋苓阿姊最怕的就是死後曝屍荒野。如今在地下有個一席之地安葬,還好。
一路鬱鬱不樂,同宇文護也沒有什麼話了。
過了幾日,便回到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