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大統四年(公元538年)-秋
這夜突然狂風大作。劇烈的風颳得帳篷嘩嘩作響。
宇文泰睡在我身邊,將我緊緊攬在臂間。
我的胃中翻江倒海,一陣陣嘔吐感洶湧而來。
他輕拍著我的胸口,問:「睡不著?這麼難受嗎?」
我推開他的手,吐了口難耐的濁氣,說:「姚阿姊不是生過孩子么?難道你不知道?」
他突然沉默下去,半晌,說:「那時候我哪有心思管她。都是她自己過來的。」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這個時候,提起姚氏,無疑讓他本已糟透的心情雪上加霜。
其實我一直在揣測,他對姚氏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無疑他是關心姚氏的,他很在意她。可若說那是愛情,卻又不是。
難道是愛情嗎?那他為什麼又把所有的寵愛和最好的一切都給了我?
這時外面侍從輕聲說:「丞相還醒著么?」
「什麼事?」他坐起身。
「有長安城的百姓開了城門,結隊出迎丞相大軍。現在幾個長者正在帳外求見丞相。」
他一聽便說:「我馬上就來。」
我也起身。他回頭一看,說:「你起來做什麼?」
「我要同你一起去。」
他走過來按住我的肩膀,語氣中有些不滿:「這樣的黑天,外面風又大,你懷著身孕,一起去做什麼?」
我低低說:「也許……有人知道府中的消息……」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看得我直有些心虛,也不知為什麼,像做錯了事情一樣,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他輕輕嘆了口氣,說:「多披件衣裳。」
外面候著十來個老者,都鬚髮盡白,垂垂朽矣。為首的那個拄著一支竹節拐杖,背拱得像一座橋,一雙眼睛眯得幾乎要睜不開了。臉上皺巴巴的,又糙又黃,像風乾的豬肚。
一見到宇文泰,他們立刻顫顫巍巍要下跪,被宇文泰上前一把扶住,說:「老先生不必行此大禮。」
那為首的老者努力抬著頭,睜著眼睛看宇文泰,嘴唇顫抖著,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不意今日復得見公!」
言畢,一皆人等都老淚縱橫。
宇文泰說:「是宇文泰思慮不周,關中未留兵看守,以致關中百姓蒙難。是宇文泰的過失。」
為首的老者搖著頭說:「長安賊寇為亂,百姓苦不堪言啊!如今丞相大軍回來了就好了,好了!」
我心急如焚,上前一步,本欲開口詢問相府的情況,卻被宇文泰暗下一把拉住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只得沉默不語。
這種境況下,若他們主動提起也罷了。但自己開口詢問相府的情況,豈不顯得私心過重?他不願落下這樣的聲名。雖然他自己也憂心忡忡,但只能死死隱忍。
他一夜未眠。夜的微光雕刻著他的輪廓,那麼靜默,寂寂無聲。
宇文護沒有讓宇文泰失望。沒過兩日,咸陽便傳來捷報。慕容思慶臨陣被斬,於伏德也被生擒。他馬不停蹄率軍渡河來和宇文泰會合。
接下來沒幾天,大軍便攻陷了長安子城,殺了趙青雀,平定了叛軍。
回師短短數日,宇文泰平定了關中。
大軍迎著皇帝回了長安。宇文泰下令諸將各自回府安撫家人。我們也急急忙忙回府了。
可家中只有遍地家丁的屍體,已人去樓空。
聆音苑也被搜掠一空。婚禮前宇文泰特意派人送到建康的金奔馬也不見了。
我慌忙打開奩妝台最下面的暗格,見到那枚紅繩系著的菩提子還在。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宇文泰臉色慘白,下令在全城四處搜尋姚氏和毓兒的下落。
過了半日,有軍士來報,說是發現了出征將軍的家小都躲在一處荒廢的田莊內。
宇文泰怕我擔心,連忙帶著我趕過去。
那處田莊早已破敗。滿眼只是些殘垣斷壁。
我們是最先找到那裡的。裡面靜悄悄沒有一絲聲音。我進去四下尋找,口中喚著:「毓兒!姚阿姊!毓兒!」
四周只有破敗的斷牆殘瓦,和積滿灰沉散落一地的傢具。
我回頭看向宇文泰,手足無措。
這時不遠處的一堆發霉的草垛後面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宇文泰連忙喚士兵:「快去看看!那裡有人!」
幾個士兵立刻衝過去,奮力扒開濕霉的乾草。
後面傳來了孩子的哭聲。但很快變成了嗚咽聲,似被捂住了嘴。
我連忙走過去,待到草堆都清理乾淨,我見到了郭氏和金羅。
郭氏側對著我們,縮著肩膀低著頭,將金羅死死抱在懷中,一手緊緊捂住她的嘴。
「金羅!」我心如刀絞。
她從小就被千嬌萬寵地捧在手心裡,什麼好的都堆在她面前。她何時經歷過這樣的恐懼和磨難。
金羅透過郭氏臂膀間的縫隙看向我。那雙眼睛充滿了恐懼,繼而盈滿了淚水,使勁推開郭氏的手,哭道:「家家!」
郭氏這才顫抖著身子慢慢抬起頭來,一見到我們,頓時也淚流滿面:「丞相,夫人!你們可算回來了!」
她滿面塵土,蓬頭垢面,神情憔悴,也不知帶著金羅在這裡躲了多久。
金羅一下子掙開她的手撲倒我身上,放聲大哭:「家家!家家!!」
氣氛凝住了。
郭氏一把將她拉過去,說:「金羅又叫錯人了。上次不是說好了嗎?」又抬起頭,抹了一把眼淚,擠出一個尷尬的笑:「丞相和夫人恕罪。小孩子不懂事,這幾日又實在被嚇得不輕。」
金羅被她拽在懷裡,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嗚嗚地哭著,卻再不敢出聲。
也許是聽到了我們的聲音,一時間,四下里從各個蔭蔽的角落,三三兩兩走出一些女人和孩子,見到宇文泰,也都淚流不止。
都是嬌生慣養的,受盡了委屈,驚魂未定。
宇文泰上前一步,急急問:「見到姚氏和毓兒了嗎?」
郭氏點點頭,一指裡面:「他們應該在裡面。但是姚夫人似乎病了,這兩天總聽到她在咳嗽,我們又不敢出去。」
金羅哭得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哽咽著說:「毓兒哥哥也在裡面。姚夫人讓他出來和我們呆在一起,他不肯。」
宇文泰連忙吩咐侍從:「去通知驃騎將軍和其他將軍來這裡接家小。先給她們一些水和食物,查看有沒有人受傷。」
然後頭也不回抬腳就往裡面去。
我跟著他進去。轉過幾間屋子,才在最角落的一間柴房裡找到了他們。
毓兒一見我們立刻撲了上來:「阿父!阿母!」
宇文泰一把將他緊緊抱住。
才六歲的孩子,死死撐著,沒有哭出來。
「好孩子。」宇文泰看著他,問,「阿姨呢?」
毓兒伸手一指屋子的角落,眼眶有些紅:「阿姨病了。我們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
姚氏躺在那邊角落的地上,裹在一堆亂草中,閉著眼睛,呼吸沉重,面色潮紅。
宇文泰放開毓兒走過去,將姚氏抱起來,抱進懷裡,從身後的侍從手中接過水壺,輕輕倒進她的嘴裡。
口中輕聲喚著:「碧兒。碧兒。是我。」
姚氏輕輕睜開眼,一見他,嘴角竟費力地扯出一點笑,啞著聲音說:「你回來啦……別管我了,去忙你的吧……」
宇文泰一把將她緊緊抱入懷中,一言不發。
她抬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背,又說:「看你……我沒事。」
在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根本就不是宇文泰在安慰她,而是她在安慰宇文泰。她像一個安定慈祥的母親,安慰著懷中驚慌失措的兒子。
宇文泰,一直在她身上索求的,是不是這種母親般沉著堅定的安全感?她是他精神的避風港,無論他遇到什麼樣的風浪,都需要到這個港里休憩,尋找慰藉。
他們這樣的,才叫夫妻吧。他們之間才有真正靈魂的共鳴,彼此珍惜,引頸相交,相濡以沫。而我和他,同床異夢,貌合神離,有名無實。
我願與之相濡以沫的男子,卻再無可能了。我和那人,這一生,都有實無名。
突然覺得心頭劃過薄薄的涼意,如一襲絲緞涼涼滑過肌膚,伸手卻來不及抓住。
他為什麼一定要得到我?明明這個女人,才是真正讓他安心的,是他非常非常在乎的那一個。
他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