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大統五年(公元539年)-夏
這一年宇文泰將東雍州的事情都交給了宇文護處理,自己一直留在長安。
五月間,聽說郭氏也生下一個男孩,取名為善。那便是如願的嫡長子。宇文泰送去了很多禮物表示祝賀,不久,又准了他還朝的請求。
姚氏的病情一直反覆著,時好時壞。有時已可以在侍女的攙扶下載庭院里散散步,有時又只能卧床不起。宇文泰幾乎訪遍了長安內外的名醫,藥方開了一張又一張,什麼名貴的少見的藥材都弄來了,只是不見她大好。
到了六月間,姚氏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先是連日高燒不退,整個人燒得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宮裡來的御醫們用盡了各種藥方,都沒有辦法將體溫降下去。
宇文泰心焦如焚,整個人幾日間便瘦了一大圈。
這一日我剛從姚氏那裡回聆音苑,毓兒便追了上來,語帶哭腔:「阿娘!」
我回身:「怎麼了?」見他眼圈紅著,淚眼汪汪,忙伸手將他攬進懷裡。
他抱著我,輕輕說:「我昨天聽到齊大夫悄悄同其他大夫說,阿姨……恐怕救不了了。」
我心裡一驚。這事恐怕連宇文泰都不知道,卻被毓兒無意中聽去了。
連忙對他說:「不會的。阿姨會好起來的。那些大夫們只是做最壞的打算而已。阿姨一定會好起來的。」
毓兒抬頭看著我,說:「阿娘,我好害怕。」
「別怕。」我抱緊他,「你阿父會有辦法的,他會把最好的大夫都找來。阿姨一定會沒事的。」
一邊說著,我的心一邊沉沉地搖落下去。
到了第二天,姚氏高燒突然退了,卻開始不停地嘔吐。吃的食物、喝下的葯汁全都吐出來,之後便吐胃液,再之後,又吐出黃色的膽汁。
我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怎麼一個好好的人,一場大病成了這副模樣,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宇文泰終於暴跳如雷,將幾個御醫都趕回宮裡,又把長安城所有醫術好的大夫都找過來,一面下令在各大州縣廣貼告示,尋找名醫。
在不停地嘔吐了三四天之後,姚氏已經形銷骨立,瘦得如同一具骷髏,面目中再也尋不著那潑辣爽快的嬌俏可人的模樣。
這日艷陽正盛,她自數日的半昏迷中忽然清醒過來,見我在旁,竟一下子認出了我:「明音。」
聲音虛弱,卻很清晰。
我喜出望外,大概那十幾位民間的名醫會診之後給出的藥方總算見效了。我連忙吩咐侍女去取一碗清粥來。
她又喚我:「明音,阿泰呢?」
我在床沿坐下,說:「他還在朝中未歸,也快回來了——阿姊想見見毓兒嗎?毓兒一直很擔心你。」
她費力地搖搖頭,說:「別讓他見到我這樣兒……我想見阿泰。」
我抬頭看看外面的日頭,說:「大概還有兩個時辰他就回來了。阿姊先吃些東西養養精神。」
她又搖搖頭:「我現在就要見他,不然來不及了。明音,你去幫我找他立刻回來好不好?」
我見她這模樣,心中生出不祥的感覺。她突然清醒過來,難道是……迴光返照?
立刻找來一直住在府上的幾名大夫給姚氏看看。
幾個大夫出來的時候一個個垂著頭黑著臉。
我的心往下一沉,迎上去問:「怎麼樣?」
為首那個搖搖頭:「夫人請恕我等無能。姚夫人已是回天乏術。還是……趕緊準備後事吧。」
我聽此言,耳邊猶如雷鳴轟然。死死壓住心頭的駭然,趕緊召來一個小廝,讓他去朝中找宇文泰立刻回來。
那小廝有些猶豫,問:「如此十萬火急,該怎樣同丞相解釋?」
我略一思忖,說:「你就告訴他,姚夫人不行了。」
那小廝臉一白,連連搖手:「我不敢!丞相會殺了我的!」
我一把抓住他,狠狠說:「你怕什麼!你就對他說,是我說姚夫人不行了,讓他立刻回來!」
那小廝雖仍有遲疑,但也知事情嚴重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轉身火速去了。
見他出了門,我又讓幾個大夫去煎些湯藥給姚氏灌下,務必讓她撐到宇文泰回來。
若是宇文泰不能見她最後一面,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的。
這才拖著已經發軟的雙腿,來到姚氏身邊。
只見她面色紅潤,皮膚透著光澤,眼睛也晶亮有神。
這死前最後的光芒是如此奪目。這是一個不甘逝去的靈對人世最後的留戀。
我死死忍住眼中的淚水,笑著對她說:「宇文泰很快就回來的。阿姊放心。」
她看著我,一笑,說:「明音,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有件事,是對不起你的。現在都告訴你,算是為我自己贖罪,你從此,不要再怪阿泰了……」
她喘了口氣,說:「其實,當初宇文泰去建康求婚,是我的主意。」
我一驚,向後退了一步。
她一笑,說:「宇文泰本沒有拆散你們的想法。都是我的主意。一切是我設計的。」
我忍住奔涌而出的眼淚,笑著說:「阿姊不必這樣。到了今天,我早已不恨他了。」
她搖搖頭:「阿泰他心思那麼重,什麼都放在心裡。他愛著你,又見你沒了孩子那兩年那麼痛苦,又擔心將來有一天和獨孤信公開對立會傷害到你……他很明白,獨孤信是有野心的人,可他不願和獨孤信對立。你在他身邊,他們倆都會因為你有所顧忌。」
「這些我都知道。阿姊不必說了。」我不願再聽從前的事情。不管出於什麼理由,都無法改變結局了。
都是已經發生的故事。再回頭去說,歷歷都是不堪回首。
她突然語氣疾厲起來,一把抓住我,眼睛瞪著我幾乎要蹦出眼眶:「明音,你不明白!阿泰雖然這樣想,但從來沒有準備真正做過!是我一直慫恿他,我對他說,你若一直在獨孤信的府中,他怎麼都得不到你的。那個丘三……宇文泰不知道,可我早知道他是獨孤信插進府里的,我見到他偷看獨孤信給你寫的書信,又在他往外遞消息的時候把他抓個正著。於是我要挾他,讓他送你去建康。我想,等你到了建康,找到娘家,宇文泰就可以名正言順去向梁主求婚。然後我故意去激怒宇文泰,誘他去向梁主求娶你。」
我目瞪口呆。
竟是她!竟是她!!
原來蟄伏在這一切離恨和哀痛背後陰險笑著的竟然是她!
她哀哀地拉著我:「明音,都是我的主意。連宇文泰都被我算計了。所以你不要怪他,他直到現在都不知道……」
我一廂用力甩開她的手,憤怒地吼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明知道我那麼愛獨孤信!你為什麼要害我們!!」
她無奈地從嘴角扯出一抹艱澀的笑容:「阿泰愛你啊,他為你難過,我不願他難過……我要幫他得到你。」
我的心一下子炸裂開,血肉模糊中燃起熊熊的怒火。我一把抓住她恨恨地說:「你害了我們!你為何這麼狠毒?」
她害得我們失去了一生。
我伏倒在床邊,再也忍不住傷心,哀哀地哭起來:「你害了我們……你害了如願……」
她抓住我的手,語氣突然柔柔的:「明音,都是我的罪孽。我是太愛宇文泰了,我不願他受一點傷痛和折磨。你千萬不要遷怒他。」
「我恨你們。」我一把甩開他。
她一笑:「你恨我沒關係,但你不要恨他。你也愛上他了不是嗎?他是覺兒的父親呀。」
我站起來,流著淚,冷著心,說:「我至死都只愛著一個人。永不可能是宇文泰!」
她費力地又伸手來拉我的手:「明音,我死了,毓兒便也是你的兒子,你們還會生下別的兒女。你們註定一生都要在一起,分不開了。」
我心裡涌著無限的悲愴。這幾年來,我一直糾結於對宇文泰的恨和恕中。殊不知,這罪魁禍首,卻是她!
一切都錯亂了,錯亂了。
我流著淚,輕輕問:「阿姊,你這樣地愛他,你為什麼不問問自己,若是要你嫁給別的男人,為別的男人生兒育女,你會願意嗎?你會對那個男人心甘情願嗎?」
她表情一怔。
我見到她的表情,心中愴然。原來,她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片刻,她的眼中湧出清亮的淚,她哽咽著說:「對不起……明音,對不起……都是我的罪孽……」
對不起?這就是她所說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哈!我忍不住笑起來。
我恨她!我恨她和宇文泰!
我往後退了幾步,搖著頭說:「我不會原諒你。不會原諒你們……」
轉身便走——
冷不防門外站著個人。
宇文泰,他早已回來了。
此刻木然著一張臉,毫無表情地看著裡面發生的一切。
大概他也是頭一回聽到姚氏說起這些。
他會在心裡感激她嗎?
我看著他,已心如死灰。這個同樣被算計的可憐人。只不過這場陰謀,他是得益者罷了。
原來一直以來,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而我,只不過是他們共同的獵物。是她為了自己的愛情為對他奉獻的祭品。
「宇文泰,我恨你。」
我抬腳往外走。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他措手不及,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連聲音亦顫抖:「明音……」
我抬頭看著他,隔著淚,眼裡心裡,他的面目都變得模糊不清。
我什麼事也不信了。什麼人也不信了。誰知姚氏說的是真是假?也許是臨死前的一個彌天大謊,為的是將所有的罪孽攬上身,帶到地下去永不見天日。
誰知道宇文泰原先是否知情?
茫茫人海,誰可信賴?
我再也無法看清楚他的樣子。眼前卻浮出在春熙樓那晚,第一眼見的他。
他來了,我便瀕臨絕境。運途都偏斜了。他定是我命里的剋星。原來如願從不是我的命運,他才是。他一直在黑暗裡暌違,伺機而動。他才主宰我的一切。
「宇文泰,我愛的是獨孤信,這同我和誰在一起沒有任何關係!」
抓住我手腕的那隻手猛一著力,幾乎掐斷,卻又軟軟地鬆開了。
我推開他,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那裡。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那邊隱隱傳來了哭聲。
她死了。
她死之前,狠狠捅了我一刀。我本已甘於一切了。
我本已甘於做一個高門大戶里的女人,為一個感情模糊的男子生兒育女,相守終老。甘於可能到來的被冷落,無邊的孤寂和冷清。
可是這世界太陰鷙,不予片刻溫柔。我已失盡最後的一點希望。
姚氏的葬禮極盡奢華,遠遠超出一個妾的規制。宇文泰上奏皇帝,請求追封她為夫人。又請了福應寺的法師來念經做法事,做滿七七四十九天,超度她的亡靈早登彼岸。
身後享盡哀榮。
然而留得下什麼?
只有那一沓沓被用力灑向天空的白色的圓錢。在風中兀自翻騰,姿態逍遙。期盼的是死者在另一個世界也豐衣足食。
然而真有人信么?剛過完的今生都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