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大統十二年(公元546年)-夏
我看著他,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那滴答滴答的聲響,是屋檐下的雨水滴落芭蕉的聲音。
如斯辰光,夜闌人靜,只聞雨打芭蕉。
「這些年你從未問過我這樣的話。」我輕輕說。
「可我一直都想知道。」他俯下身,嘴唇輕輕地在我的耳垂上掃過,呢喃細語,「我被折磨得很苦。告訴我吧……哪怕不是我想聽到的,也讓我知道……」
心中的湖狂瀾洶湧。於情愛之中,他竟如此怯懦而不自信。
我伸手細細撫著他鬢邊那隱現的蒼色。暗暗為他心酸。一不留神,半生已悄悄過去,心中卻依舊這樣的潦倒。近在眼前的女子,卻總似遠在天邊。在隴右?在洛陽?還是遺落在了定州郊外的那個河灘上。
回首一望,三生已俱大白。
他不自信。她皺一皺眉頭,他都覺得是自己令她不悅。面上鎮靜,心裡慌亂。哪還有半分吞吐天下的氣概。廝殺半生,多少驚心動魄的生死場面不曾動搖,可到了她面前,卻依舊是個露怯的少年。
我細細地撫著,看著他。那窄瘦的臉陡然叫人心疼。
「我愛你的。」
他似被雷一劈,已渾身凜住不動。半晌,嘴唇一顫,說:「別說了……」
突然鬆開我,轉身奔逃般疾疾離去。
只留一扇來不及掩起的門,被愈來愈急的風雨吹得來回關合,嘩啦作響。
直到夜已深沉,我一直靠在榻上,看著那扇門隨著風雨來回搖擺。
一如飄忽的命運。來回擺盪。
大約是見著屋子裡一直燃著燈,眉生悄悄地推門進來,見我醒著,輕聲說:「夫人,丞相在那邊……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宿了。夫人要不要過去看看?」
外面還在嘀嗒落雨。已是快要入秋了。
我舉著傘跨過那圓拱門,就見他站在相府書房前的庭院里,雙手負在身後,對著一株已經落盡的海棠發獃。
大概一直站在這裡,身上都淋濕了,尖尖的下巴上聚著雨水,一滴滴往下落。
我走到他身後,輕輕將傘擋在他的頭上。
他回過頭,對著我輕輕一笑,說:「我是不是開始老了?這些日子總是會覺得很憂傷。」
我舉起袖子將他臉上的雨水擦去,一邊說:「我們不是都會變老么?」
他欣慰地一笑,合起我的手說:「雲陽宮快要修葺完成了。待到完工了,我們一起去看看。」
雲陽宮便是秦時所建的林光宮,其故基相傳原為黃帝祭天之地。漢時改名為甘泉宮,漢武帝時擴建,離長安三百里地,可以遙望京師。
雲陽宮幾經戰火本已荒疏,有些宮室業已坍塌多年。去歲皇帝感念宇文泰多年輔政兢兢業業,命人將雲陽宮尚完好的宮室進行翻修,並修葺周邊,賜給了宇文泰。
亦是求之不得的殊榮。
幾天之後,宇文泰喜氣洋洋地回來,說:「已同期彌頭提了毓兒和金羅的婚事。他一口同意了。這個月便挑個好日子遣媒人去納彩下聘。」
我沉默一笑。他這樣輕易便同意將女兒嫁給政敵的兒子。或許這些年,金羅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在家中過得並不受重視和寵愛。
可是再轉念一想,宇文泰主動提出結親,兩人早年也有約在先。若是拒絕,豈不是要撕破臉?
宇文泰見我不說話,問:「你在想什麼?你不是一直挂念著金羅么?」
我笑著點點頭。想到從此天天有金羅伴在身邊,頓時覺得這婚事也不算太壞。
宇文泰說:「毓兒快要成婚了,也該給他取字了。我看,不如就給三個孩子一起取了吧。免得還要做三次儀式。」
我不滿,嫌他偷工減料:「男孩子都是到二十行冠禮時才取字。你這個做父親的如何這麼馬虎?」
他呵呵一笑:「咱們是鮮卑人,本沒有冠禮這一說,結婚又都比漢人要早,如何等得到二十歲?再說最近得空,一起給孩子們辦了,免得將來萬一打起仗來,我不在家,誰來操持?」
於是挑了個好日子,遍招了賓朋,給三個孩子都取了字。
鮮卑人取小字和漢人不同。他們喜歡用鮮卑語。毓兒的小字便是統萬突,七歲的覺兒小字陀羅尼,連剛剛三歲的邕兒也一併取了字,叫禰羅突。
果然被宇文泰說中。剛入九月,前線就傳來消息,高歡率重兵圍了玉壁,聯營數十里。
消息傳到長安,朝野震動。
玉壁是西進的門戶,若是玉壁失守,長安將很快暴露在高歡面前。高歡傾山東之眾前來,志在必得。
聽說玉璧城的守將是韋孝寬。
孝寬是他的字。他名叫叔裕,同昔年的高敖曹一樣,以字行世。普泰年間他作為都督鎮守襄城,任析陽郡守。那時候獨孤公子也在荊州為新野郡守,兩人多有往來,關係甚好,又都政績出眾,被荊州士民稱為聯璧,亦是當時的美談。
永熙年間他開始追隨宇文泰,克潼關擒竇泰,之後在多地轉任刺史也都頗有政績。大統十二年,王思政推薦他為并州刺史,他便一直鎮守在玉壁,又兼攝南汾州事,進授大都督。
他從永熙年間便跟著宇文泰,故一直被宇文泰視為嫡系,極為信任。
如今玉壁被圍的消息傳到長安,朝堂上有人要求宇文泰也傾全國之力去和高歡決一死戰。
宇文泰只說了一句:「若韋孝寬守不住玉壁,誰去都沒用。」
可他憂心忡忡。雖然在朝上壓住了鼎沸的朝議,但高歡十數萬人洶洶而來,玉壁城裡只有一萬不到的守軍。若韋孝寬一旦沒有守住,令得高歡狂飆突進,後面還有誰擋得住他?長安恐怕將有大禍。
連年幼的覺兒亦察覺到阿父的沉重,一日吃過晚飯,非要拉著我去書房找宇文泰。
宇文泰正在看奏摺,見到我們,本已疲累的臉上浮出幾分笑意,說:「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覺兒回頭看了看我,走到宇文泰面前,輕聲問:「阿父最近不高興。是覺兒惹阿父生氣了嗎?」
宇文泰聽了,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擱下手中的筆,將覺兒抱上膝蓋,說:「阿父不是生你的氣,是在憂慮朝政。」
「我聽大兄說,高歡圍了玉壁……」他怯怯的,似是不知道該不該提起這個話題。
宇文泰摸摸他的頭:「你和阿干會討論這些?」
覺兒睜著一雙濃墨點成的眼睛看著他,點點頭。
宇文泰來了興緻,問:「朝上有大臣說阿父應該率眾將去救玉壁之圍。你怎麼看?」
覺兒才七歲,竟考他這樣的問題。
覺兒想了想,說:「可屯東雍州,進可以救玉壁,退可以守長安。」
宇文泰詫異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
半晌,不置可否,將他抱下膝蓋,說:「去找兄弟們玩吧。我同你阿母說會兒話。」
待他出去了,宇文泰才同我說:「小小年紀有這番見識,將來怕是了不得。」
「你要去東雍州?」
「不。寡人就在長安。」他的眼中閃爍出一種奇異而倔強的光芒。
「可是如今朝議鼎沸,似乎有人……說你畏戰?」
那些公卿大臣遇有戰事便紛紛上書要求宇文泰率眾出戰。不打仗時卻又極力主張皇帝削了宇文泰的軍權。審慎之餘,未免令人心寒。
宇文泰說:「正是因為有人說寡人畏戰,寡人才更不能被輿論挾持!不然從此就不是寡人自己決策,而是那幫書生替寡人決策了!寡人就留在長安,韋孝寬會為我證明,我是對的!」
看著他瞬間充滿光華的臉,我卻陷入了憂慮:「如果韋孝寬敗了呢?」
他輕輕一笑:「如今寡人手上的兵力,足以在自己的地盤上和高歡一決雌雄。」他拉著我的手,輕輕拍了兩下,似是安慰:「別擔心。不用你們為這種事情操心,都有我在。近日入秋了天氣甚好,你有空就帶孩子們去福應寺玩兒吧。」
隔了兩日,我便帶著覺兒和邕兒去福應寺燒香。
秋陽正艷,風又爽利,街道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視線盡處的宮城飛甍參差,華美異常。兩個孩子平日里很少出門,此刻都興奮異常。邕兒將頭探出馬車,看到遠處那巍峨的宮殿,問我:「那裡是什麼?」
覺兒搶著說:「那是皇宮。是至尊住的地方。」
邕兒又默默看了一會兒,說:「家家,我也想住那裡。」
雖說童言無忌,卻也是大逆不道之語。若是被有心人聽去,只怕給宇文泰帶來麻煩。我便板起臉嗔道:「不得胡說!那是至尊住的地方,你怎麼能住?可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邕兒不滿地癟了癟嘴巴,似是還想說什麼。覺兒連忙一拖他的衣角:「家家讓你別說就別說了!」
邕兒看了覺兒一眼,便不再說話了。
從福應寺出來,幾個侍從帶著兩個孩子去買吃的。
他們剛離開,便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走過來,對我說:「敢問剛才那兩位小公子可是夫人至親?」
我見他雖一身簡陋粗袍,卻頗有幾分離塵出世、仙風道骨的味道,便說:「是我的兩個兒子。」
那中年人又問:「敢問夫人一行可是那裡出來的?」手往東邊一指,直直地指向遠處的宮城。
我連忙說:「先生誤會了。怎麼敢呢?我夫君是宇文泰。」
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說呢。這就不奇怪了。」
他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又好像瘋瘋癲癲。我倒是好奇起來,追問道:「先生是何意?」
他呵呵一笑,抬手拈了拈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鬍鬚,說:「府上的兩位小公子都有至貴之相,只可恨……」
「可恨什麼?」他話裡有話,我不免心焦。
他說:「可恨壽數不足以稱之。尤其——是較大的那個。」
「你好大的膽子!」我身後的眉生怒喝出聲,「丞相家的孩子也是你可以隨口胡亂評論的?!」
那中年人對眉生完全不放在眼裡,笑眯眯地繼續說:「這也沒什麼奇怪。宇文泰殺戮太重,報應在兒孫身上也是天理。只怕,還不只是這兩個孩子呢。真是枉費他在佛前聽了幾千年的經。」
「你!」眉生幾乎氣得七竅生煙。兩個孩子都是她陪在身邊長大,傾注的感情心血自然不比我這個生身母親少。此刻有人紅口白舌地詛咒兩個孩子,她自然氣不打一處來。
我卻起了疑心。這人說話奇奇怪怪,他為何要主動來同我說這些呢?
「這位先生,可是我夫君曾經開罪於你?若真有得罪,你要找我們夫婦報復也是常理,可為什麼要牽連到無辜的孩子呢?」
那人哈哈大笑:「宇文黑獺還沒能耐得罪得了我。請他好自為之吧。」
這時去買東西的一行人正好回來。眉生對侍衛說:「快將這個瘋人拿下!」
幾個侍衛不明就裡,但立刻圍了上來。
那中年人並不躲閃,站在侍衛中間,神態自若。
周圍已經有一些人注意到了這裡的動靜,紛紛看了過來。
「住手。」我制止那些要動手將他拿住的侍衛。
「夫人,這樣的妖人若是在長安四處散布謠言,恐怕對丞相不利啊。」眉生氣急敗壞,對這人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說:「先生請自行離去吧。」
那人捻了捻鬍鬚,振了振衣袖,對著我躬身行了一禮:「夫人多保重。」
覺兒過來拉住我的手:「發生了什麼事?這位先生是誰?」
我搖搖頭,一手牽著他上了馬車。
眉生正要落下帘子,那人忽然在外面高聲問:「夫人難道忘了昔年在忘川三生石上看到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