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大統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直到天色微微發亮,如願才隻身回來。灰白著臉,更顯得憔悴。
一直等待著的焦躁不安的賀樓齊連忙迎了上去:「將軍,高歡說了什麼?」
他搖搖頭,只說:「沒事,你去休息吧。」
撇開一臉焦慮的賀樓齊,走進院子,見我一直等在廊檐下,緊走了兩步過來,問:「我阿母怎麼樣?」
「哭了一會兒,有些虛弱。吃了葯此刻已經睡了。」我輕輕說。
一陣涼風吹來,颳起了他皂色的袍角。
我心中一動,只覺這一刻無比靜謐安詳。彷彿還同從前般親密無間。那已淪落在風裡的舊日時光又都回來了。
可是怎麼回得來?怎麼回得來?!
我在心裡反覆盤算,到最後一片凄清。
他說:「辛苦你。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顧我阿母?」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高歡把她送來,難道我要置之不理么?」
我該感謝高歡嗎?他卑劣地、陰險地,讓我們重聚在一個屋檐下。
見他半晌不出聲,我抬起頭去看他,他卻也正看著我。
不禁心酸。
那雙曾讓我著迷的眼睛已不復年輕時的明亮神采。他的鬢邊也有了白髮,微微晨光中顯得滄桑而無奈。
他已是柱國大將軍,可是他的青春歲月,以及印刻在那些歲月里的人事,都再也回不來了。他渴盼與奮鬥,出生入死,得到的回報卻是無情的——在漫長的歲月里,我們得到的,總多不過我們失去的。
他怎麼也會老?!
我轉過臉去不敢再看。再看下去,又要心慌。
掩飾地胡亂問:「高歡同公子說了什麼?」
他語氣平淡,無驚無瀾:「把我誑了來,自然是勸降。」
我卻一驚。高歡勸降他,又毫髮無傷將他放回來。難道他?
「你同意了?」我仰面直視著他。
他看著我,未置可否。直看得我心裡發毛,才反問:「我若同意了你會怎樣?」
我想了想,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就如同當年你選擇了同孝武帝一起西入關中一樣。」
長安和鄴城的皇帝都是元氏宗親,若細論起來,誰又比誰正統?
他的眼中泛起濃密不散的哀愁,抬起頭看著天邊橘色的雲霞,淡淡地說:「此刻我倒真希望我當初留在了洛陽。」
我明白他話中的意思,說:「公子,其實當年哪裡是你選擇了往西還是往東。不過是命運選擇了我們,操縱了我們。」
他的聲音黯啞起來:「莫離。我心裡始終都放不下你。」
我又何嘗放得下他。
只拿目光慌亂地掃過他的臉,卻發覺他身後的賀樓齊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像是同他一起期待著我的回應。
「我一直都過得很好。」低下頭不敢看他。
他沉默良久,開口說:「我知道黑獺他喜歡你,也對你好。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就是總會想你。」
「公子。」我心中凄婉,卻有那麼多話無法說給他聽,只說:「連毓兒和金羅都已經成婚了。我們都不再年輕了。」
他聽了笑出聲來,伸手細細撫著我的鬢角,看著鬢角的目光又憐又愛:「是啊,我的頭髮都開始白了。黑獺近兩年也開始老了。只有你不曾老,依舊青絲如黛。」
我抬頭看他。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間有些恍惚,目光越過我的肩膀,輕輕落在我的身後,愣愣地,似在沉思什麼,半晌,傷感地說:「可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那天夜裡,我一直坐在你身邊看著你熟睡的樣子。那時你還那麼小,睡在那張大床上,完全像個失去了母親的孤獨的小孩子。當你在夢中喚出如願的時候,我的心從來沒有跳得那麼快過……我想將你緊緊抱在懷裡,像一個父親摯愛他一生中唯一的女兒一樣。那種感覺一生都刻骨銘心。」
淚水立刻涌了出來,搖搖欲墜。我在他的面前根本掩飾不住。心會跟著他的呼吸跳動,疼痛,喜悅。
馬上設法將自己的哀愁全部掩收起來,也試圖打斷他的回憶,說:「公子還是想辦法離開吧。即是當初選擇的,就不要再變了。」
「你要我回關中去?」他的語氣是失望的。
我轉過身去,狠狠壓住心底湧起的不甘,說:「公子自己都說過,臣無事二主。」
他嘆口氣,又自嘲地一笑:「那時候年輕氣盛,滿心的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可如今我見著你,什麼雄心壯志都沒了。能同你一起多待一天都好。到底是人老了,想要的也不似從前那樣多了。」
我一笑,心中瞭然,有一絲涼,卻還是忍不住問:「公子從前想要什麼?如今又想要什麼?」
他也一笑,似是在笑自己:「從前什麼都想要。如今什麼都有了,卻只痴心妄想著你。」
人總是在追求自己沒有的東西。
還未開口,耳邊只聽他嘆了口氣,那麼自然地,伸手將我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這才發覺,秋天的凌晨是這樣冷,冷到他的體溫傳來的那一刻,我開始不住地顫抖。
抖得太厲害,連眼淚也一併抖落下來。
那些被拚命壓在眼底的淚水,和拚命被鎖在心中的思念,都一併噴薄而出了!
啊,原來已經那麼多年了。
在我反覆的躑躅搖擺間,歡喜創痛間,竟已經過了那麼多年!
然而造化弄人,兜兜轉轉,我終於又回到這個懷抱。
原來哪怕不管怎樣地愛上另一個男人,這最初的心動卻從未改變過。
原來這一刻,我已經暗暗地等了這麼多年,期盼了這麼多年。
「公子。」我滿心凄酸地墜入一個無底的深潭,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喜悅,緊緊抱住了他。
劇烈的恐懼和戰慄中,眼前一黑,渾身發軟,彷彿墮入萬丈深淵,一直地往下墮,一瞬間萬念俱灰。——
我抱著夫君以外的男人!
我如今一心抱緊了他,可餘生要如何去過?我才三十多歲呀!只覺前無生路——
牙一咬,心一橫。
不想了!
束手無策,對他毫無辦法。真的,這男子我一生最愛,心心念念,無一刻捨得忘懷。他如雪剔透,如霜瑩華。往昔的時光又一一浮現在眼前,只覺得痛徹心扉。
曾以為他會是我畢生的靠山,這許多年輾轉,如今卻只有思念如絲般纏繞在夢中。
此刻他又抱著我了!
斷崖邊上,我們日暮途窮地一意相擁。已經十年了。
淚眼中看著他,顫抖地擁著他,像偷了一件稀世珍寶,心裡戰戰兢兢,唯恐被他人察覺。黃粱美夢,頃刻醒轉。
我擁著他,擁著他的呼吸,擁著他胸膛的起伏。——
然而我敏感地覺察到了,在這劇變無情的歲月里,他不但開始老去,也變得虛弱。
他的腰依然挺直,肩膀依然寬闊,意志仍然堅不可摧。然而眼神出賣了他,刻著憂傷,刻著這些年點點滴滴累積下的落寞和愁苦。
他在隴西太久了。當同時代的李弼於謹還在沙場叱吒風雲的時候,他卻成日守著大漠的日升日落,雲捲雲舒。守著那挽留不住又日漸荒蕪的歲月。
這時代已經悄悄地,將他排擠在外。
那曾經英氣勃勃的眼睛,寫滿了悲哀。
都是因為我。
心中收拾不住地難過。怎麼稍不留意,我們都被時光生生折磨。
千頭萬緒無法拾掇,腦海中卻又突然錯亂地出現了宇文泰的臉。——
啊,我不該這樣!
我已不該再貪戀這個懷抱的溫柔。他一定還在長安為我心焦如焚。
我生生推開如願,轉身逃一般地離開了庭院。
第二天落了一場秋雨,費連夫人著了些風寒,前日又受了驚嚇,一下子便大病不起。之後也不過旬余的工夫,人便彌留了。
她平靜地,將如願和我喚到床邊,對他說:「將莫離接回長安去,好好對她。就算沒有為你生下一兒半女,她也陪伴了你這麼多年了。」
她還不知道真相。也沒有必要讓她知道了。
如願點點頭:「我知道。我會對她好。」
我耳中聽到這話,忘乎所以,如同墜入一場瑰麗詭艷的夢。「我會對她好」,一生一世,不再分離。我竟飄飄然地感動。
費連夫人滿足地睜著渾濁的眼睛端詳著如願,輕輕說:「如願,我只有你這一個孩子。可惜,我從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孫兒們。」
如願緊握著她的手有些哽咽:「他們都很好。長子善,次子穆,三子藏,四子順,還有三個女兒金羅毗羅和伽羅。長女金羅已年滿十五,去年剛剛成婚了。」
費連夫人仰面躺在床上,聽他在耳邊說著那些孩子的名字,微微露出了笑容:「好。他們都好,我就放心了。」
她又看著我,託付她最心愛之物:「照顧我的兒子,原諒他的過失。你畢竟同他二十年了。還有什麼不能原諒……」
我流下淚來。在費連氏自以為的這個虛構故事裡,我竟感到了真實的幸福。原來我同他,並不曾錯失那十來年的光陰。
「我從沒有怪過他。」我對她說。
如願的手在床榻下緊緊握住我的手,幾乎要將我的手握碎。他也沉醉在這個故事裡無法自拔了。
費連氏走得毫無痛苦。躺在床上,氣息漸止,像是睡熟了一般。
然而她漸漸冰冷而僵硬。臉上漸漸失去血色,變得生硬而青白。
在這亂世里,能死在兒子的身邊,也算是一件幸運的事了。他年我死,又會在何處?宇文泰,如願,或是那些孩子們,誰會在我身邊目送我離開?
她的喪事辦得樸素又周全。如願被高歡軟禁著,獨孤家的親戚也不敢隨便上門弔唁。冷清是冷清了些,但如願守足禮數,分毫不差。
我亦在一旁幫襯。
他的妻妾一個不在。我倒像他妻子一樣了。
同在一個宅中,無法不聞不問,也不好穿紅戴綠。換了素白的直裾深衣,也是對亡者的一點尊重和悼念。
自己都有些自嘲。
宇文泰的父母我都未服侍過一日呢。
嚇。這樣想完自己也驚訝。原來在我心裡,宇文泰早已是更親近的一個了。
這天剛過了三七,走進來幾個士兵。領頭那個走到我面前,恭敬地行了個禮,說:「渤海王請鄒夫人過府敘話。」
我還未開口,如願已一步擋在我身前,警覺地問:「什麼事?」
那領頭的士兵依然很恭敬,答道:「渤海王只差我等來接鄒夫人。其他的事我等一概不知的。」
「我要同她一起去。」
為首的士兵面露猶豫之色,說:「只是將軍身帶熱孝,只怕不便。」
如願立刻說:「我只和她同去,就在門口等著,不須進去。」
那人面有為難,還未開口,我回過身制止他:「公子有熱孝在身,不便出門。還是不要去了。出了門,未免對你阿母不敬。」
他急了:「可是你……」
我搖搖頭,輕輕說:「高歡不會把我怎麼樣。現下他要的是你。」
賀樓齊走上來:「將軍,我陪娘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