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33章
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桐這才漸漸醒轉,隻覺得頭疼得厲害,稍微一動就有些暈暈的,她左右翻動了幾下,睜眼又揉了揉眼眶,這才發覺自己就睡在堂屋裏間的條炕上,而油燈尚且沒熄,祖母也根本沒有躺倒,依然盤坐在炕前。因炕大,正好就擋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她也看不見炕邊還坐了誰,一時間隻聽到祖母低沉的聲音道,“老九房的行事真是讓人看都看不透……”
還殘留在善桐腦中的睡意一下就消散了開去,她稍稍挪動了一下,更湊近了炕外,凝神聽了起來。
“可不是,這事還是透了古怪。”卻是張姑姑的聲音——善桐心中不禁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三嬸四嬸人就在院子裏,可是這樣的事,祖母卻寧願和張姑姑商量……“雖說天水隔得遠,西安也不近,但這幾十年來我們可從來沒聽說過老九房的不是。都說老九房太太是最公正最嚴明,深明大義又厚道大度的當家太太,怎麽這樣的當家太太會操辦出這樣的事來?庶子過繼承嗣,真是不好聽!”
祖母又沉默了片刻,善桐聽到了清脆的碗碟碰撞聲,過了一會,她才道,“這是一回事,庶子過繼且不說了。你聽他的口氣,到天水的時候頂多就是五六歲,他今年十三,真真去世八年……五六歲的孩子才剛記事就被送到天水。這些年來和老九房不疏遠也是疏遠了,這個五品官她是費盡心機謀到手了,又送出老九房去?看不透,實在是看不透。”
張姑姑也嗯了一聲,她低聲道,“伺候您抽一袋煙?”
緊接著就是打火石的聲音,與水煙袋輕輕磕著桌邊的碰撞聲。長長的安靜之後,水煙那甜絲絲又帶了辣味的煙霧飄進了善桐鼻端,祖母的聲音也跟著傳了過來。“不管怎麽說,這門親戚能認還是認了。他一個孤兒,在天水住著,人家看著老九房的麵子不來擠他就不錯了。要怎麽金尊玉貴的長大那也是沒有的事。桂家內裏的明爭暗鬥,我不信會比我們楊家好看到哪裏去。能聯絡上這門親,他是求之不得,我們……”
她沒有說完,張姑姑已經插嘴進來,“年紀畢竟小了!能起到多少用處,還是難說的……您要是想和老九房結親,恐怕還得找找別的路子。看看桂太太的意思。”
“老九房我們是高攀不起。”老太太毫不猶豫地道,“人家是二品大員實權元帥,嫡長子不必說了,自然是門當戶對的人家。小四房那邊的嫡長孫女要是沒有說親,兩邊聯姻倒也是美事一樁。就是嫡次子,恐怕桂太太都看不上善榴,倒是善桃也許能說這一門親。”
張姑姑似乎有幾分不以為然,“咱們也是正四品的人家呢……”
“這不是正四品不正四品。”老太太略略抬高了語調。“海清在西北做糧道已經是走了武將這條路了,在西北耍槍杆子的,哪個不要看桂家臉色行事?他要是還在京城做翰林,這門親事倒是說得的。現在這樣,大姑娘過去了也沒有底氣……嫁妝要不夠沉,更壓不住場子。”
“這也得看桂家長媳人怎麽樣了。”張姑姑也沉默下來,她慢慢地道,“不過上回西安那邊過來說起,說是大公子還沒有定親的……這要等也實在是等不起。他們桂家規矩嚴,說親得按序齒,大姑娘轉過年就十七了。就是要說給桂家,那也是看二姑娘,三姑娘。”
老太太哈哈一笑,“三妞?三妞還小呢,年紀差得也大了,二妞又遠。桂家這門親看著是好,但內裏未必真有那麽甜。從前是覺得桂太太行事好,現在看來也未必如此。我來往西安那麽多年,從不知道老九房還有個庶子——聽說桂將軍身邊也是近年來才有幾個通房,按含沁的年紀算,十幾年前桂太太還年輕,老九房內宅就她一人獨大,連一個開臉的丫鬟都沒有。這事,內裏也許有玄機在。”
沒等張姑姑回話,老太太又道,“這件事回頭問問含沁就行了,這孩子精明,聞弦歌而知雅意,很多事沒準還真能幫得上忙,要能成事,我當然也樂見其成,能和桂家攀親,誰不喜歡?開春後要是四紅沒來,這裏戰事又還好,你就去天水走走,和四紅拉拉家常,問一問當時真真的意思。要是真真也喜歡這孩子,那沒得說,大家當親戚處起來。唉,老馬家雖然分支也不少,可是咱們嫡親的這一房留下的血脈,現在說起來也就是含沁一個外孫子了。能照應,還是要照應。”
說了這麽久,老太太還是第一次提到了感情。
善桐隻覺得身上隱隱有些發冷,甚至看著祖母的背影,都沒有了往常的慈和。她雖然已經明白了母親的不得已,明白了很多時候人不能不算計。但祖母私底下和張姑姑分析起來,口氣中的冰冷,卻是她從沒有聽過的。一時間她甚至覺得祖母的身影離得很遠,就好像母親在算計祖母的時候一樣,祖母算計起桂含沁來,竟也是將他放到了秤上,連一點斤兩都要算計清楚。到了最後才補了一句輕飄飄的:能照應還是要照應。這話竟虛偽得讓她有些想吐。
如果桂含沁對祖母,對小五房沒有用,祖母對他的態度,還能不能那麽寬和?老人家一輩子最注重的就是嫡庶之分,庶子入繼承嗣,這要是在楊家村裏,這戶人家是別想得到祖母的好臉色了。就因為他是老九房出身,就因為現在要給大姐說親了,可能用得到他,就因為——
再說祖母自己不是看得很透?聽她的意思,姐姐到了桂家,日子可能怎麽都說不上愜意。但就因為和桂家攀親,能給小五房帶來好處,祖母到底還是說了‘能和桂家結親,誰不樂意’。
她總覺得,將一家人維係在一起的,應當是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可就在這時候,善桐感到了不對。她感到了在這親情之外,似乎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左右著一家人的一舉一動,左右著他們的一言一行。
她想了很久,也隻想到了利益兩個字。
一時間梧哥的讀書聲,似乎又回蕩在她耳邊,那是她無意間聽在耳中的,當時以為轉瞬即忘,可沒想到到了此刻,這句話又跳了出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她不禁微微有些發抖,隻覺得眼前的天地,已經和記憶中那片寧馨的淨土,有了極大的不同。
可下一刻,母親的聲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娘不是教你詐,是教你做人,這世上沒有能分明的清濁,黃河水還是渾的呢!為人處事,妙就妙在清濁兩可之間,清到家濁到家,那也都不成!”
又過了很久,善桐才微微歎了口氣,又翻過了身子,透過窗簾的縫隙,望向了窗外泛著微光的雪地。
是啊,娘也有算計,祖母也有算計,就是被人算計的桂含沁,肯定也有自己的算計。人活在世上,又有誰能不算計?
忽然間,她想到了楊棋,想到了那個沉靜而清秀的小姑娘。想到她那個美麗卻憔悴的生母,想到了她們所居住的低矮小屋,想到了她在江南可能的生活,想到了許家那個少爺的話。
“姐弟兩個聯手,把我算計得好慘!”
看來,即使遠在天那一邊的江南,即使是比自己還要小的楊棋,也都早開始了自己的算計。
祖母和張姑姑的對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止住了,有人輕輕地推了推善桐的身子,可善桐又已經困倦了起來,她搖了搖頭,口齒不清地道,“要睡覺……”
不知是誰輕輕地道,“一直沒有醒呢!”
然後就是祖母的聲音,“諸家那一位,是歇在了宗房,還是歇在了外九房那裏?”
“就歇在外九房院子裏,”張姑姑的語調也多了一絲無奈。“村子裏有點餘糧,四麵八方都惦記著了。外九房也難,這兩天往小二房跑得很勤快——”
“哼!”祖母的聲音飄了起來,在濃重的睡意中,漸漸地扭曲了。“隻是為了借糧的事?我看不至於的,小二房不是還有一個女兒……”
似乎隨著一聲清脆的響,善桐的世界又成了一片濃黑。她翻了個身,半邊胳膊打到了祖母背上,自己卻是無知無覺,很快就在夢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倒是讓老太太和張姑姑相視一笑,都止住了話頭。
“真是可人疼的小妞妞。”張姑姑望著善桐紅撲撲的臉蛋,罕見地將喜愛露在了外頭,她為善桐掖了掖被子,低聲道,“又憨又巧,巧得也讓人心疼。也不像爹也不像娘,這可人疼的性子,真不知道像誰!”
老太太的眼神也柔和了下來,她忽然歎了口氣,低聲道。“要是真真那個親生的孩子沒有夭折,倒和她是天生的一對。門第也配得上,人品想來也是配得上。現在,就得慢慢地訪了。”
她又自失地一笑,“不要緊,她還小呢,不比她姐姐,這婚事真是已經迫在眉睫,再拖不得了。”
想到善桐提到姐姐時,那發自內心發自天然的仰慕,老太太又往後一靠,一邊抽煙,一邊徐徐地道,“你明兒到外九房串串門,看看諸家那個公子哥兒的人品行事,再打聽打聽他說了親沒有。”
沉吟了片刻,又道,“等含沁過來了,再問問桂家內部的事情吧。王嬤嬤說,王氏始終還是看好桂家……她要是始終不願意女兒遠嫁,我們也不能一手包辦,能成全,還是成全。”
老人家辦事從來是說一不二,這一次居然這樣和軟,脾氣好得連張姑姑都有了幾分不可置信。她想說些什麽,看了老太太的手腕一眼,又閉上了嘴巴——
老太太一手數著腕間的念珠,神色竟是有了一線感傷。
“還是說說這借糧的事吧。”張姑姑就輕聲拉開了話題。“這一次不大鬧一場,怕是不能完事了。就好像還嫌族裏不夠熱鬧一樣……這當口又來了諸家,您看,咱們是不是得出麵做做功夫了?”
屋內就又響起了低低的絮語,惹得炕上的小姑娘,在睡夢中不滿地動了動嘴巴,嬌聲呢喃著抗議了起來。“嗯……別、別吵啦……”
第二天一大早,乘著大家都來請安的當口,老太太果然就幹淨利落地宣布了桂含沁的新身份。
“多年來親戚們疏於走動,這一次含沁過來認門,雖說世道艱難,但一頓飯還是要的。我讓他今天忙完了過來認認門,和兄弟姐妹們都見一見,以後到了天水也有一門親戚來往。”老太太淡淡地吩咐過了,眾人雖然都有些驚奇,但自然也不會拂了她的意思,都起身祝賀過老太太娘家親戚有後。又說了就閑話,這才分頭散去。
善桐因為昨晚沒有洗漱,就在祖母炕上混過了一夜,此時起來很是不舒服,惦記著要回家洗澡。便和祖母報備過了中午不過祖屋吃飯,一邊和善榴出了屋子,一邊拉著姐姐的手笑道,“姐,我們回去,你打發我洗頭成不成?”
因為王氏留在祖屋,幾個妯娌連三爺四爺都要和老太太商量借糧的事該怎麽辦,這年該怎麽過,因此這一番又是善榴帶了弟妹們回家。善榆帶著兩個弟弟在前頭一溜小跑,兩姐妹手挽手在後頭跟著,一邊走,善桐一邊就迫不及待地猴在姐姐身上要撒嬌。善榴被她鬧得沒法,隻得笑道,“嗯,好,好,打發你洗頭洗澡,你個小泥猴兒,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的,偏偏次次都要姐姐給你洗。”
善桐紅了臉,笑嘻嘻地道,“人家本來也沒想姐姐打發洗澡的,可昨兒帶那個許鳳佳去小四房的屋子,沾了一身的髒,我自己洗我怕洗不好。六醜和六洲手勁太大了,我不喜歡她們打發我洗。”
她想到昨天的遭遇,又迫不及待地將許鳳佳的古怪表現一一告訴善榴,在姐姐耳邊輕聲細語地道,“要不是桂二哥來找我們,他就把我丟在當院不管了!什麽大家子弟嘛,根本行事是一點風度都沒有!”
聽到桂含春的名字,善榴的步子不由得就是一頓,她微微咬住下唇,想了想還是輕聲問,“這麽說……你倒是見了桂家二少爺幾次了?”
善桐點頭道,“嗯,怎麽?”她雖然聽到了祖母的話,但對母親的心思卻是一無所知,因此還不明白姐姐的用意。隻是難免也多看了善榴幾眼,見姐姐蛾眉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不禁大是關心,忙道,“怎麽了姐?——是娘——”
話音未落時,兩人剛轉過了一個彎角,善榴忽然咦地一聲,站住了腳問善桐,“那一位——是許家的少爺呢,還是桂家的少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