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0章
桂含春這一番出場,即使是善桐這樣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也不由得要在心底稱讚了一聲:真是好精神的桂二哥。
或許是因為接近了年節,也或許是因為借糧之事雖然還困難重重,但畢竟已經有了眉目,他眼眉之間含了濃濃的笑意,雖然含沁又冒冒失失,將球打向了宗祠,也都未能洗脫這少年郎臉上的愉悅。
說到輪廓的精致英俊,他確實是不如許鳳佳那樣,非但出身好,長得也好,氣質更好,縱然有千般傲慢,但也難掩他的矜貴。但善桐本人卻更喜歡桂含春的樸素剛健,隻覺得桂二哥看起來就顯得老實可靠,更得她的眼緣。倒不像是每次見到許鳳佳的時候一樣,總是擔心要被他欺負了去,尚未接近,就要豎起了一身的刺來防備。也不像和桂含沁說話時一般,總得廢著心琢磨他話裏的含義,到底是真還是假。
隻是她更喜歡桂二哥,倒不知道姐姐如何……小姑娘一邊想,一邊就偷眼去看善榴。
善榴卻是極為大方,她見桂含春策馬到了近處,便翻身下馬,迎麵走來,便含笑示意兩個妹妹跟著自己一道向桂含春問好。桂含春亦忙不迭還了禮,善桐已經撿起球來送到桂含春身邊,殷勤地介紹道,“桂二哥,你還未曾見過我大姐吧?這是我大姐善榴,這是我十三房的小妹妹善喜!”
究竟老太太同二太太的一番心事,到目前為止都還隻是一番心事而已,桂含春本人並不知情,因此對著善榴,隻有他天然的一點靦腆。少年郎摸了摸鼻子,笑道,“見過世姐,含沁無狀,打擾世姐清靜了。”
善榴微笑著和桂含春客氣了幾句,見妹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中倒不禁有了幾分好笑。又看了看桂含春,見他已經含笑和善桐說話,心中多少有了些眉目,便道,“大家親戚,何必那麽客氣,不過含沁也實在是不大小心,怎麽,他都不敢過來拿球,倒要桂世弟給他出頭呀?”
桂含沁是兩邊的親戚,善榴是他的表姐,這樣數落他也說不上太拿大。桂含春眉頭這才一皺,似乎就想到了這一層,他的表情又舒展了開來。“含沁少年頑皮好弄,他又出繼得早,常年在天水居住,我們幾個哥哥也難得見到弟弟,難免就失於縱寵,請世姐念在此點,不要過於責怪含沁。”
真是再尷尬的事,從桂家的這位二少爺口中說出,都多了幾分的自然而然。
善榴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來:雖說含沁出繼實在是令人費解,但從桂含春的言談來看,幾個大哥哥對含沁還是很照顧的,並沒有嫡兄欺壓庶弟的事兒。
大家大族,講的就是兄友弟恭,昭穆和睦。嫡庶爭鬥雖然難以避免,但如果太過激烈,常出人命,也的確很犯忌諱——鬥到那份上,可還怎麽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更別說含沁和哥哥們感情好,至少就說明桂太太為人還是寬和的……
善榴的目光又落到了妹妹身上,見小三妞正眨巴著眼看著自己的神色,她不禁又是一笑,口中道,“小事而已,也談不上什麽責怪。不過大家自己人,含沁就是挨我幾句說也是該當的嘛。桂世弟還是太護著他了。”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桂含春這才從善桐手中接過了那五顏六色的馬球,他笑著對善桐誇了一句,“三世妹今兒打扮得很可愛!”
卻是一點都沒有了同善榴說話時那淡淡的靦腆,而是透出了兄長一般的親昵。
善桐得到他人誇獎,自然也笑得開心,她擺弄著辮梢,難得地露出女兒態來,微微地紅了臉,“桂二哥客氣了!”一邊說,一邊又覺得自己看著地上實在是太粗魯,便抬起頭來衝桂含春燦然一笑——卻又害羞起來,笑完了,就藏到了姐姐身後,倒是和善喜撞到了一起——小姑娘自從見到外男,就縮到了善榴背後。
她要是若無其事就受了這稱讚,桂含春也不會覺得什麽,現在善桐難得地露出了羞赧,他倒也被鬧得有了幾分不好意思。臉上浮現了一點深澤,轉開目光,不和善桐接觸。善榴轉著眼珠,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也抿著嘴微微地笑了。
場麵一時倒是多了幾分尷尬,正好背後幾個少年郎都過來了,這才把局麵緩開。桂含春便轉了頭,作勢要拿馬球砸桂含沁,口中怒道,“先讓你過來你不過來,現在倒是拉了一群人過來!”
桂含沁接過馬球,還是一臉的迷糊,顯然根本不把兄長的怒氣放在心上,他正正經經地給善榴行了禮,又衝善桐擠了擠眼珠子,笑道,“三妮,好呀,今兒個玩得開心嗎?”
善桐一見到桂含沁,心裏就很警覺著怕他又惡作劇,此時聽到桂含沁這話中有話的一句話,不禁又更害羞起來,卻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忸怩。好在桂含沁也沒有再說什麽就放過了她,這邊善榴已經訓他道,“行事還是要小心一些,今兒個若是族裏別家的女孩兒站在這裏,就難免要受驚了。”
她是慣做大姐的人,此時教育含沁,態度嚴厲中又帶了溫和,且顯得推心置腹,讓人明白這訓斥終究還是為了桂含沁本人好。桂含沁也收斂了神色,誠懇地道,“大表姐說得是,含沁日後不敢了。”
桂含春看在眼底,神色驟然一片溫和,他還沒有說話,身後諸燕生並許鳳佳兩人也走到近前來,許鳳佳拉長了聲音,慢悠悠地道,“桂二哥,怎麽拿個球倒是拿了這樣久?”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用了和善桐一樣的稱呼——善桐卻已經全沒了羞意,自打許鳳佳走近,她就站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望著這位少將軍,唯恐自己不當心起來,示敵以弱,許鳳佳又要對自己這邊的姐妹們無禮了。聽見許鳳佳若有似無的打趣,她更是立刻反擊,“桂二哥懂禮貌,打擾了我們總要賠個不是的,這可不就耽擱住了?”
許鳳佳衝她擰了擰眉頭,哼了一聲,大有不屑和善桐計較的意思,眾人反倒都被這兩人取悅,均露出笑意。諸燕生也笑了兩聲,才和善桐姐妹相互見過,他望了善榴一眼,拿過了桂含春手中的馬球,便道,“咱們該回去了,眼下是祭祖的時候,外人聚在宗祠附近,被人看到總不大好。”
善榴也就看了諸燕生一眼,便垂下臉去,望著眼前的土地,若無其事地同桂含沁道別,“出來這麽久,我們也該回去了,你們玩得開心些,不過天黑了也別在外逗留,天冷路滑,不是鬧著玩的。”
桂含沁摸了摸腦袋,倒是略帶詫異地看了善榴一眼,他略加尋思,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又笑眯眯地逗了善桐幾句,才拉著桂含春道,“二哥,咱們走吧,諸大哥說得對,人家祭祖呢,我們總不好太過打擾的。”
這一番會麵,會得是暗潮洶湧,善桐看出了一些,善喜也看出了一些,善榴卻是全盤湧動幾乎都盡收眼底。桂含春同桂含沁也都看出了一些,兩邊各自都有沉思,一時間個人滿懷心事,倒是許鳳佳左看看右看看的,也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諸燕生卻一心一意隻是要看善榴,卻又不想為人發覺,見眾人都未曾動,他便乍著膽子又看了善榴一眼,正巧善榴也在看他,兩人目光一對,又都各自別轉了頭去。
眾人心裏有事,倒是都未曾發現,隻有許鳳佳心中是無事的,電眼一掃卻是盡收眼底,他摸了摸下巴,不動聲色正要說話時,隻聽得姐妹幾人身後一陣腳步聲響,有人高聲笑道,“噯,還當你們三個人躲到哪裏去了!”正說著,一個明媚可人的妙齡少女,便探出了半邊身子來,擠在善榴姐妹身邊,興味盎然地盯著眼前的幾個少年郎,又招呼道,“諸大哥,你好哇!今日原來是和這幾個客人在一道玩耍!”
諸燕生的神色一下變得很嚴肅,他猛地直起身板來,隻是點了點頭,並不說話。善榴與善桐都很有些吃驚,善榴還未開口,那少女已經又轉了視線,瞥了許鳳佳一眼,又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子,去看桂家兄弟。
善榴善桐姐妹和桂含沁帶了親,與桂含春、許鳳佳並諸燕生等人,也都算是認識。這樣見麵說話,彼此之間知道如何稱呼,也才不算尷尬。如今多了這麽一個兩邊都不熟悉的女孩兒,氣氛一下就嚴肅起來。諸燕生更是再沒說一句話,就一言不發回身上了馬,在馬上又衝善桐點了點頭,和氣地道,“三世妹再會。”
善桐還沒說話,那女孩兒已經笑道,“諸大哥再會!”
諸燕生便也向她點了點頭,露出了一絲笑模樣,道了聲再會。便領著幾人一道,浩浩蕩蕩地撥馬回身。善榴沒等他們開拔,便招呼善桐、善喜:“咱們也該回去了。”一邊說,一邊回身掩了屋門。
善喜生性怕生,適才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道,“大姐姐沒有見過善婷姐姐吧?”
善桐這才想起來善榴一直出門在外,對村中人事並不太熟悉,她略帶些勉強地道,“是啊,大姐,你沒見過小二房的善婷姐吧?”
諸家和村裏的老九房是親戚,除此之外,可沒有聽說和小二房有什麽來往……
善榴心中的思緒快速地打了幾個轉兒,一下又收到了心底。她又抬起頭來,親切地對善婷露出笑意,“初次見麵,這是善婷妹妹還是善婷姐姐呢……”
善婷露齒一笑,自然而然地道,“我今年十三,姐姐今年十六了吧?我自然是妹妹了。上回到外九房串門,海和叔把姐姐一頓好誇,說姐姐是全村裏、全縣裏,乃至整個陝西都難得一見的大家閨秀。我早就有心結識了——”
她就這樣挽上了善榴的手臂,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方才那湧動的暗流。善榴一時倒也拿她沒法,隻得讓她攙著,口中笑道,“我哪有那麽好,是海和叔太客氣了。這話傳出去,我倒是羞得都沒法見人啦。”
善婷一邊說一邊笑,“哪裏的話,我呀可是一看姐姐就看出了不凡,這個長相這個打扮,真是一看就知道是從京城來的大家小姐!”
她看著善榴的眼神中果然全是羨慕,“就說這裙子的花色布料,姐姐別怨我眼淺,我可是真沒見過!是京裏今年的花樣嗎?”
在古代交通不便,西北又是苦寒之地,比不得江南富庶。天下最時興的花樣出自蘇杭,從蘇杭流行到京城可能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可從京城再流行到西北,那就久了。善榴自從進了楊家村,看到的都是三四年前的流行花色,她自以為是西北住民天性樸素,倒是沒有多想。得了善婷這話,才醒得祖母看自己處處不對,果然不是沒有道理:自從知道自己打扮上惹了祖母的眼,自己已經盡量簡樸,今天是隻穿了一件紅綢襖子,上頭隱了纏枝蓮罷了。
隻是這樣的剪裁,已經引得善婷如此羨慕……
善榴再看善婷一眼,見這位出身殷實的富家女兒,也不過是一身淡紅色的棉襖,心中忽然就多了幾絲擔憂:在京城住久了,即使自己怎麽韜光隱晦,和西北隻怕還是格格不入。不論是桂家還是諸家,都……
更別提諸燕生和這位善婷姑娘似乎早有前緣,兩家根本扯不上關係,善婷卻對他如此熱情。
正做這樣想時,耳中已聽得善喜問道,“善婷姐,剛才那個諸家的公子,你同他很熟悉嗎?”
她心中頓時一動,豎起耳朵等著善婷回答之餘,也不禁看了善喜一眼。
善喜眉宇間一片安寧,隻是有些純然的好奇,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心思,隻有望向自己的那一眼,露了一點端倪。
善榴再看了善桐一眼,見善桐根本不知所以,傍在自己身邊是一點都沒有留意到話裏的機鋒,心中不由得就歎了口氣:家計艱難,孩子懂事得就早。善桐已經夠懂事了,卻還根本比不上善喜識得看人眼色,小小年紀,已經觀察入微……
“噢!”善婷也閃了善榴一眼,這才笑道,“我上回去外九房串門的時候,正好諸大哥也在外九房做客,一來二去這就認識了嘛!”
她又衝善榴綻開了燦爛的笑容,“不怕姐姐笑話我,我們西北的女兒家,可從來都不學江南那邊拿腔拿調,喜歡就是喜歡,犯不著害臊。我看著諸大哥第一眼,就覺得誰能當他的娘子呀,誰可就有福氣了!”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害羞,又忍不住笑著問,“姐姐你看我,像不像有福氣的人?”
這話實在是一片天真,可善榴聽在耳中,卻覺出了無限殺機。她本有無數暗藏鋒銳的答話,可想到母親的心思,卻又都化成了重重的憂慮,隻得勉強一笑,輕聲道,“嗯,這個麽……”
一時間又覺得有人輕輕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低頭一看,卻是善桐望著自己,眉頭微皺,神色隱現憂慮。善榴心中一暖,又續道,“我剛和妹妹認識,說實在的,也看不出你有福沒福……這福氣畢竟是天定的,一般人也看不出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