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第152章
“她是這麽和你說的?”王氏一下就氣得站起身來,“她看不上榆哥?她倒有臉看不上榆哥了!除了一張臉,她還有什麽!”
這怒火來勢洶洶,幾乎一瞬就席卷了王氏的理智,這個素來大度隨和的中年婦人心中憤懣難平,竟拿起了手邊的茶盞要往地下扔去,可一眼看見女兒還跪在地上,她的手又放了下來。“你先起來說話!”
這麽一打岔,她就緩過勁來了,平複了一下心情,想到善桐說話,眉頭不禁蹙得越來越緊,她親手將女兒拉到身邊坐了下來,又組織了一下語言,這才緩緩地道,“婚姻大事,結兩姓之好,是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亂來的。就好比從前娘的婚事,娘也沒見過你爹一眼,就是伯父從京裏寫信回來,就定了這門親事,可這又如何呢?你喜歡也得嫁,不喜歡也得嫁,好歹麒山你也是見過的,人品沒得挑了吧?家裏就是有些不好,那也是小毛病兒,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呢?事到如今,這門親事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了,你也行行好,別給娘添煩心事兒了成不成?要不,你和我挑挑麒山的毛病,要能挑得出一點不好,那……那咱們就再商量,行不行?”
就算善桐已經知道母親的態度恐怕再難更改,親耳聽到她說出這種強詞奪理的話來,依然不禁一陣寒心,她卻不再感到受傷疼痛,反而有種異樣的爽快,聽母親這樣一說,張口就來。“他生性殘暴,小時候就敢舉箭射我,長大了武功大成,隨手練功就能把伴當打傷,怎麽不見他打傷桂含芳呢?分明是一旦心頭有火,就衝底下人撒氣。要是過了門有了口角,他要打了我,我該怎麽辦?難道我還能和他和離不成?過了門就是婆家人了,打死了那死的是我,可不是別人。”
沒等王氏回話,她又添了一句,“再說,人家也未必就看得上我,您今兒沒看著嗎?那是給大舅母拜壽嗎?那是奔喪還差不多,一張死人臉,他要是情願,他至於連個笑影子都沒有?過了門他就許打死我了,另娶他喜歡的姑娘也未必!”
王氏都氣樂了,“他敢?你什麽出身,他衛家什麽出身?他敢動你一根寒毛,他爹娘先打死了他!再說,麒山哪有你說得那麽不堪。習武之人最重修養,欺淩婦孺的事,要是被他長上知道了,輕則罰打、重則廢去武功……這你可就是瞎擔心了。”
想到女兒居然有此無謂的擔心,她不禁又好笑起來。“再說,誰過日子不是這麽磕磕絆絆地過下來的?你現在不喜歡麒山,沒準過了門沒有兩個月,就如膠似漆的,扯都扯不開了。那個牛琦玉也是一樣——”
想到琦玉,她嗓門不禁一沉,甚是沒有好氣。“榆哥哪裏不如人了?沒準過了門,日子過著過著,就覺出榆哥的內秀來了不是?孩子,婚姻這種事兒,可容不得你任任性性的。麒山各方麵條件雖不說無可挑剔,可在西北也沒什麽可以比得上他的了。”
見善桐神色寧靜,也不知聽沒聽進去自己的苦口婆心,王氏心中不禁一動,想到今早衛太太的那一眼……她又眯起眼來,不動聲色地道。“就是桂家,有那麽個婆婆在,有那麽個大嫂在,恐怕也不是什麽善地。那是次媳,將來的爵位可傳不到二少爺頭上,辛辛苦苦,可不是幫人做了嫁衣裳?到頭來能落得著什麽好。麒山那可就不一樣了……”
善桐不禁微微一笑,她連和母親吵鬧的興趣都已經欠奉,聽母親又說了些衛麒山的好,終於不耐煩起來,截斷了王氏的話頭,輕聲問道,“說起來,榆哥人呢?現在回來了沒有,今年能回來過年嗎?”
王氏不禁一怔,“剛派人送信回來,臘月裏應該是可以到家的。”
想到正在外遊曆的長子,她心頭不禁又是一陣酸楚,就摟著女兒,又放輕了聲音。“孩子,你哥哥一輩子命苦,一輩子都沒求著娘一件事,為了婚事,他第一次向娘開口……是,牛琦玉是沒什麽過人之處,除了一張臉,家世也不好,財勢也不厚。將來梧哥、楠哥隨意說一個媳婦兒,都許比她家裏強。娘也看不上她,可人這一輩子,不能什麽事都不如他的意。連媳婦兒都要娶個不中意的,你哥哥也就太苦了……娘沒能把他帶在身邊,已經是欠了他一輩子了,娘不能再欠他一次……這個心願,我是無論如何都要成全的。孩子,你也體諒體諒娘,你、你就鬆鬆口吧……”
話尤未已,想到榆哥一生崎嶇,終於是再忍不住,落下了淚來。
善桐麵色木然,她輕輕地推開了母親,脫身出來,麵對一臉淚珠雙眼通紅的母親慢慢地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黯然道,“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看來,您是已經打定主意啦。”
王氏閉了閉眼,又再睜開眼來,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善桐,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善桐這樣漠然的神色。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再也看不透善桐心中的打算,非但連她的心事話兒,她再不能聽到一分一毫,甚至就連她究竟是怎麽個傾向,被自己說動了沒有,都成了個難解的謎團。曾經是最貼心的小棉襖,如今已經離得她很遠很遠,就連看到母親的淚水,都已經無法令得她心軟了……
她忽然又有些驚慌起來,不及細想,便許諾道。“娘不會虧待你的,三妞,那四萬兩銀子,娘全都給你當你的陪嫁。光是這份家事,咱們家的小輩裏還有誰比得上——”
話出了口,見善桐麵上掠過一線不屑,王氏這才想起來:善桐要是在乎那四萬兩銀子,就不會這麽配合老太太的安排,主動將銀子借給王家了。
她難得地感到了一絲尷尬,閉上嘴也不好再說什麽,兩母女彼此對視,居然誰都是欲語無言。王氏見女兒大有告退的意思,心頭更加慌亂,便隨手抓了一件事來和女兒商量,“你爹怎麽說都不肯把楠哥過繼出去,我看這件事還是挺難辦的——你四嬸最近沒少在你祖母跟前說我們二房的壞話吧?”
善桐微微一怔,要往後挪動的腳步,就又退回了原處。
“四嬸還不就是老樣子。”她輕描淡寫地道。“她肯說,老太太還未必肯聽呢。要不然,也不會把他們一道帶出來了,這擺明了就是不想讓四嬸私底下去逼海鵬嬸嘛。您要不肯為這件事說話,恐怕祖母心裏會有意見的。”
“這事還得讓老太太自己和你父親去說了。”王氏也不禁歎了口氣,她多少有些試探的意思,又吩咐女兒,“你得了閑,還是多解釋解釋我的難處。別讓老太太以為我不聽話……你父親這也是看重自己的血脈,不願意讓楠哥管別人叫爹。”
隻看母親的表情,就知道她對楠哥出繼的事,也的確很不熱心。善桐轉了轉眼珠子,便答應了下來。“一定盡力措辭。”
兩母女到了這個地步,與其說是母女談心,倒不如說是上下級開會,說完了事情,便相對無言。善桐起身道,“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一會祖母上香回來,還要到跟前伺候著呢。”
王氏要再留她,卻偏偏無話可說,隻好訕訕地又擺出了母親的威嚴,“回去好好想想,孩子,娘不會坑你的!”
善桐打從心底微微一笑,她嗯了一聲,轉過身掀簾子出去,又和大姨娘打了個招呼,便徑自回了自己的小院。
二老爺的這個巡撫,出乎所有人意料,因為朝中局勢變遷,小四房大爺又獲高升,原本誰都不意味會久坐的位置,他反而坐得比誰都久,目下看來,上頭也還沒有動他的意思。這一段時間來,家裏的日子就順得多了。王氏雖然沒有修繕房屋重新翻修,但還是為老太太院子準備了一套不錯的家具陳設。善桐這次過來,因為祖母多年未曾出門,她便和老太太住在一塊,也方便服侍照顧。今兒老太太帶著蕭氏出門上香去了,院中冷落無人,她因中午心事重重沒吃多少,此時難免腹中饑餓,才吩咐六醜“去廚房端些點心過來”,那邊六州就過來報,“大姨娘在外頭呢,問姑娘得空不得。”
她語氣裏帶了詫異——大姨娘素來安分隨時,除了愛好針線之外,也就是打點楠哥、櫻娘的起居了,平時連一句話輕易都不多說的。和善桐更是毫無來往,忽然間親身上門,連善桐都很吃驚,把手裏一塊糖又擱回了罐子裏。“快請進來說話。”
就這麽一會工夫,她心下思量一番,多少也有點底了,等大姨娘進了門,她站起身來問了姨娘好,便把大姨娘讓到窗邊坐下,兩人雙眼一碰,大姨娘麵上多少帶著的試探,便漸漸隨著她臉上的微笑而篤定了下來。她低下頭似乎整理了一下情緒,便輕聲細語地道,“這一次上門來,是想求求三姑娘的情的。”
就算大姨娘隻是半個主子,但畢竟也是長輩,善桐不敢怠慢,忙笑道,“姨娘太客氣了,有什麽話,直說不妨——我冒昧猜測,想必,是為了過繼的事來的吧?”
除了這件事,大姨娘還有為什麽事找善桐?這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一下就癱軟了下來,她滿是憂心地歎了一口氣,一把捏住了善桐的手,有些忘形地道,“三姑娘,按理這也不是我該說的話,我不過一個奴才,主子的事,我不能插嘴……”
一邊說,一邊竟大有離座跪下的意思,善桐嚇得忙站起身來,架住了大姨娘,滿口子“您先坐下說話”,這才將大姨娘好歹安頓下來。“那您的意思,究竟是……”
“老爺是不希望楠哥過繼的。”大姨娘輕聲細語地道。“太太也是無可無不可,這畢竟是第三代的事,老太太就是打算得再好,再慈悲心腸,也很難越過老爺太太徑自做主。可楠哥的天分,您也不是沒有看在眼裏,這孩子天性駑鈍,再怎麽努力去拚,恐怕到老能考個舉人,也就到頭了。要稍微差一點兒,恐怕也就是秀才功名而已。既然這樣,嫡庶身份,那差得可就大了。往外出繼,怎麽說那是個嫡子身份……您盡管笑話我,可我畢竟是楠哥的生母,為了這個更好的出身,我真是——”
她說不下去了,眼角竟閃動起了點點淚花,“背地裏我也求過老爺了,老爺意思,還是怕家裏人傳得難聽,說我們侵占十三房的家產。可隻要咱們問心無愧,做得也無可挑剔,外頭的傳言終究是會平息的。您看桂家,不也過繼了一個庶子出去?含沁少爺這些年來在公卿大夫之間周旋,又有誰敢小看他了?要是在桂家,到現在恐怕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庶子……”
善桐和大姨娘接觸不多,可卻熟知她是個綿軟沒主意的性子,不然也不會被母親一再提拔。可此時大姨娘這麽層層分說,竟是有條有理,態度又無懈可擊,軟得讓人心生同情。她雖然也覺得大姨娘說得有理,但心頭也不禁一動:一個沒讀過幾天書,平時怯怯懦懦,隻懂得打點針線的姨娘,為了自己兒子的事情,走投無路,要來求小輩說話,情緒必定是絕望激動的,說起話來還能這麽有條有理、論據充足,看來,大姨娘能夠在母親身邊服侍多年,也真不是簡單人物。她這麽希望楠哥能夠出繼,肯定是看出來了:留在家裏雖然出身高,可無非是為母親多留一股牽製梧哥的力量,以母親性格,雖然也會盡力拉拔楠哥,但隻看琦玉出身,就知道將來楠哥媳婦肯定不能說得太好。家產分不到多少,自己掙不到出身,連媳婦都不能娶個得用的,在家做個庶子,論好處,那是不及出繼多矣。
“那您的意思,是讓我怎麽幫忙呢?”她心中又是一動,卻先不提自己的想法,而是不動聲色地道,“是讓我求祖母去,還是讓我為您在母親跟前多說幾句話?”
大姨娘眼睛頓時一亮,“就是想求您在兩頭都為楠哥多說幾句好話。”
她又略略猶豫了一下,才加了一句,“不過,太太這頭,我也還能說上幾句的,就是老太太,看到姨娘就立立眼珠子的,我可實在是不敢開腔。還要請三姑娘多美言幾句,好歹別讓老太太打消了主意……”
看來,還是希望自己在祖母跟前為榆哥說話……大姨娘是已經放棄了從母親這頭入手了。
如果她實在並不憨傻——也是跟著母親一道從娘家過門的,不會不清楚母親的手段。這些年來冷眼旁觀,怕是也已經看穿了母親的布局,知道母親還是傾向於留楠哥在二房房內以牽製梧哥……
“就算出繼,情分還是不變的。您說的對,出繼對楠哥來說隻有更好。”她幹脆地說。“要是祖母有改主意的意思,我肯定會為您多說幾句話的。不過……”
善桐便放低了聲音,“我也有件事想請您幫忙——說是幫我的忙,倒不如說也是幫楠哥的忙,這件事要是能成,楠哥出繼的事,幾乎鐵板釘釘……就看您幫不幫了。”
大姨娘一下怔住了,這個素來溫和得像一頭綿羊的婦人,連連給了善桐幾個深思熟慮的打量神色,竟罕見地露出了少許鋒芒,見善桐微笑以對,竟似乎胸有成竹,她又沉吟片刻,這才斷然道,“三姑娘請盡管吩咐。”
為了自己兒子,這頭綿羊在這一刻,竟似乎也有了一股難言的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