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寂寞光年(1)
童悅不相信這個世上有愛情童話,但曾經的她以為是存在的。
她和彥傑在一個初春的下午,頂著料峭的春寒,敲開了蘇陌家的門。進門前,她拉著彥傑的手懇求道:“哥,不要進去了,上海機會多,我想去上海工作。”
彥傑穿了一件格呢的外套,脖子上係了一條駝色圍巾,俊顏凍得僵僵的:“你又不是沒試過,上海那邊都是要教學經驗豐富的,你有嗎?而且競爭那麽激烈,物價又太高,那種艱辛是你想象不到的。”
“你不是也挺過來了!”她揉著臉頰,輕輕跺腳。
彥傑苦笑:“我住在那個火柴盒子裏,一個月五千元,叫挺過來了?小悅,別說了,咱們進去吧!”
裏麵已經傳來腳步聲。第一眼看到蘇陌和徐亦心,童悅真的以為自己看到了愛情童話。她沒見過那麽般配的一對夫妻,真的是天作之合。徐亦心白皙、嬌小、柔弱,在青台大學的圖書館做采編,沒有觀點,也沒有鋒芒,就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有蘇陌這樣優秀的丈夫,她完全不用出來拋頭露麵,不用費盡心機在職場打拚、爭鬥,她隻需要愛蘇陌和被蘇陌愛就好了。
蘇陌說話時,她就坐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他,愛意滿溢。他們結婚四年還沒要孩子,是因為他們太恩愛了,二人世界裏再擠不出空間留給孩子。
蘇陌留他們倆吃飯,是徐亦心做的菜。飯後,她還為他們彈了兩首鋼琴曲。當他們說正事時,她就退出書房,體貼地帶關上門。
蘇陌剛調到教育局,情況還不太熟悉,但彥傑的請求他一口就答應下來。當著他們的麵,他給鄭治打了電話,讓童悅去實中實習。
蘇陌一直把他們送到小區的大門口。他是和彥傑握手道別的,然後轉身看著童悅,親切地笑道:“好好教書,所有的事都交給我,不用擔心。”
那樣的笑意,在春寒之中,童悅聽了不覺心中一暖。
童悅穿的棉襖是寬鬆版的,袖子裏灌滿了冷風。兩個人在空寂無人的街道上走了很久,她對著彥傑歎了一聲:“真是羨慕蘇局長夫婦。”
彥傑將她冰涼的手塞進大衣口袋裏:“男人隻有優秀到蘇老師這個分兒上,愛情才能升華。”
“我覺得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愛情也很好。”
彥傑溫柔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你也不過比我大幾歲。”她嘟噥,“哥,我會努力工作的,等我有了教學經驗,我就去上海好不好?”
彥傑模棱兩可道:“到時候再說吧!”
開學的時候,蘇陌特地抽時間送童悅去實中,又拜托鄭治好好照顧童悅。童悅被安排在高一(五)班任物理老師。她非常努力,對每個學生都很用心。學生喜歡她,和同事相處也和睦。
每周蘇陌都會打電話來問問她的教學情況,然後給她提些建議。後來她不好意思總讓蘇陌打來詢問,就會主動向蘇陌匯報工作。她有些緊張,但蘇陌總是耐心地鼓勵她講下去。有時蘇陌在會議中,她會聽到椅子的挪動聲,感覺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生怕她停下來,還不時發出一兩個語氣詞,告訴她自己在聽著。
因為蘇陌,她的教學生涯是順風順水。碩士一畢業,就順利地被實中招了進去,並委以重任。
過年時,彥傑從上海回來,兩人買了禮品去蘇陌家道謝。告辭出門時,徐亦心把不知什麽時候出去買的化妝品遞到了童悅的手中。那個品牌的價格,已遠遠超過了禮品。童悅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彥傑是我喜歡的學生,你是他的妹妹,我自然也是喜歡的。你能來做客,我就已經非常開心了。教書非常辛苦,錢賺得不容易,下次別亂花了。”蘇陌語重心長地對她說。
她真的是拿他當最尊重的師長,信任他、依賴他,蘇陌對她的關心也一如既往。
有時她心裏會偷偷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覺得蘇陌既像長兄,也像自己的父親。童大兵隻要有棋下,便是全天下最快樂的人,錢燕與她總是隔山隔水的。在家裏真正關心她的人隻有彥傑,但彥傑卻去了上海。現在,她的生命裏出現了蘇陌。
蘇陌不隻是關心她的工作,還關心她的生活。周日,徐亦心打電話給她,讓她去吃飯。飯後,兩人結伴去逛街。逛累了,蘇陌就開車來接她們,一起去喝咖啡、吃小吃。他知道她冬天裏愛喝暖暖的、甜甜的桂圓茶,愛吃脆脆的菊花酥,所以隻要她去,他家裏總是有這些的。他還知道她碰不得酒,她在,做魚、做肉,隻用薑和蔥去腥味,從不用料酒。她不是個很講究穿著的人,所有的穿衣心得都是徐亦心教的。
“你的氣質和膚色,還有這個年齡,素色的衣服就可以把你的美全部襯托出來。豔色的衣服可以等以後老了再穿也不遲。”徐亦心說道。
周末她很少回自己家,卻成了蘇陌家的常客。
有一本《所謂女人》的書裏寫到:完美是神的事,不是凡人可以享有的。凡人與完美無緣,太完美了就會出問題,所以才有天妒紅顏、天妒英才一說。
老天也容不得蘇陌和徐亦心這一對璧人的恩愛。
一年前,徐亦心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七車連撞,她是第三輛,整輛車被連續撞了好幾次,被擠成了一塊夾心麵包。送到醫院搶救後,命是撿回來了,但徐亦心成了植物人,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蘇陌的婚姻成了一紙空文。
徐亦心的娘家提出解除婚姻,蘇陌不肯,他說:“不要逼亦心。我有選擇,而亦心沒有選擇。”
蘇陌的真情簡直成了青台的一段佳話。
蘇陌隻要在青台,每天下班都要去醫院看望徐亦心,晚上十點以後他才回家。他工作依然勤奮,衣著依然高雅清潔,胡須刮得很幹淨,指甲修剪得及時,一切都和徐亦心在時沒什麽兩樣。隻有童悅知道,蘇陌有多苦悶,有多痛苦。
“小悅,和我說一會兒話吧,我怕自己會撐不下去。”午夜的時候,他給她打來電話。
聽到他的聲音,童悅的心仿佛被一把巨大的鐵鉗鉗住,疼到窒息。她舍不得他。
他其實並不怎麽講話,大部分都是她在講。天天講工作,總有講完的時候,她就開始向他說起自己兒時的事,講童大兵、彥傑、錢燕,講自己和桑晨闖的禍。講著講著,她會哭出聲來,蘇陌就在那邊聽著,氣息溫柔。“我可憐的小悅。”他總是這樣講。
他的生日到了,她並不知道。是他主動提起,說去年的生日自己和徐亦心在香港,亦心要去迪士尼看看,他陪著她去,她膽小,真的就隻是轉了一圈,什麽都沒玩。晚上,兩個人出去吃燭光晚餐,她送給他一塊卡地亞腕表,他一直戴著。今年的生日,她在醫院,他孤孤單單坐在窗台上看著天空的冷月。
“小悅,你知道嗎?我不能和亦心離婚,也不舍得和她離婚。她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我,她的生命裏隻有我。我若是離開她,等於是我親手把她給殺了。還有,外界的輿論也不會寬恕我的,他們不會想到我的痛處,他們隻會覺得我是個拋棄妻子的偽君子。”
她聽得淚水汪汪。
她買了一條圍巾送給他當生日禮物。他請她吃飯,隻有兩個人。
“有人幫你介紹男朋友嗎?”灰色的煙霧滲透到他寬大的手掌中,修長溫柔的指尖沾染了幾許滄桑。
“有過,但我沒興趣。”她老老實實地回答。
“嗯,你值得更好的。”他抬起頭,呼出一口氣,濃鬱的煙草氣息彌漫在空中。
夜漸沉,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璀璨的燈光下,靜謐而華麗。
“小悅,不要太早回去,陪我過完這個生日。”他抓住她的手。
她本想推開的,可是看著他黯然的眸光,她心軟了。
他們開車去了海邊,冬夜的海像個咆哮的詩人,對著這個世界吼叫著心裏的澎湃。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幸福了。”他輕聲說,“小悅,知道嗎?其實我不愛亦心,娶她是因為沒有女人像她那般愛我。”
她感覺耳邊響了一聲,不知是燃放的爆竹,還是冬日的驚雷。她不敢相信他所說的。如果他們之間都不是愛,那什麽才是愛呢?
“我也一直沒有遇到讓我心動的女子,直到你的出現。小悅,現在的我成了亦心,而你是蘇陌,沒有男人會像我這樣愛著你。這份愛非常可憐,我藏了很久,都不敢讓你知道。小悅,你說這是上天給我們的機會嗎?”
“蘇局長,你喝醉了。”這種感覺太惡心了,同時,她的心裏也有說不出的痛楚與失望。
原來這個世上真的沒有無緣無故的關心,心底因為他而生出的溫柔的觸角被攔腰割斷。以後,在這個世上,她真的隻有自己了,沒有一個可以信任依賴的人。
“你不想聽也罷,但我還是要說。小悅,你等我好不好?醫生說亦心所有的功能都在衰弱,她撐不了多久了。我娶你,不會讓你流淚,不會讓你再受一點點委屈。”
她的腦子像斷了信號的電視屏幕,閃了半天的雪花,然後就黑屏了。
她推開車門跑了出去,任身後的男人如蛇蠍猛虎般號叫。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動,才撲倒在地上,放聲痛哭。
那天晚上,西伯利亞寒流襲擊青台,氣溫陡降十二攝氏度。
從此以後,蘇陌就成了她午夜的夢魘,怎麽也掙不脫。她就像是懸崖邊搖搖欲墜的石塊,一轉眼就要粉身碎骨。她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她渴望有誰能來救救她,帶給她安全感,帶給她陽光,帶給她清新的空氣,讓她能自在地呼吸。
於是她開始相親,什麽樣的男人她都願意見一見,卻一次次失望。那些男人沒有辦法帶給她安全感,估計連蘇陌一半的撞擊都抵擋不了。
還好,她遇見了葉少寧。
鄭治代表實中去給徐亦心送了花圈,回來講蘇局長真的很堅強,但消瘦了很多,好像一半靈魂也跟著去了。
她沒有給他打電話,他的短信卻到了:小悅,現在我可以給你全世界了。我愛你!你永遠的蘇陌!
她對著手機自嘲地笑笑,按下刪除鍵,屏幕一片空白。
同時來的還有葉少寧的電話,聲音悶悶的:“童悅,晚上一起吃飯。”
“我晚上有別的事。”欲速則不達,她不想逼他,想給他好好思索的空間。媽媽和妻子,在某種時候,確實是很難製衡的兩個詞。
“我在你學校門口。”她跑出去,看到他的黑色奧迪掩在夜色中。
“我還請了兩個人,陶濤和她的老公。”等她上了車,他對她說道。
陶濤?小濤?
童悅的身子一僵,說不出是錯愕還是吃驚:“一定要見嗎?”
葉少寧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仿佛擔心她扭頭就會走掉:“我想把你介紹給他們。”
“少寧,其實我從來都沒有不相信你……”
“就是朋友之間的小聚會,時間不會太久的。”他溫和的眼角漫出一絲凝重。
她不是個任性固執的人,輕輕點了點頭,還體貼地問了一句:“我要不要回公寓換身衣服?”
葉少寧緊繃的麵上蕩漾出一圈笑意:“我和小濤打小就認識,不需要太刻意。”
聚會地點約得很遠,路上走了二十分鍾。餐廳很有特色,名喚瑞雪山莊,是四合院式的建築。身穿碎花旗袍的兩個小姑娘笑吟吟地在外麵迎接,泊車的小弟劍眉朗目,一身立領的中山裝。
山莊沒有大堂,一律都是包間。院落中既沒種花也沒植樹,而是一畦畦的菜地。正是蘿卜豐收的時節,有一棵居然長得有水瓶那般粗,惹得圍觀的客人一驚一乍。
“這裏。”葉少寧牽著她的手,越過雨廊,走到一個掛著竹簾的房門前,細碎的燈光從簾子的縫隙間漏出來。
簾子一掀,童悅抬眼一看,心中猛地一驚。紅木餐桌邊坐著一個男人。
葉少寧、彥傑,包括李想,都屬於英俊型的,但桌邊的男人渾身上下散發出逼人的俊美,已不是“英俊”這個詞能形容的。細長的眉眼有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裏麵開滿一朵一朵的粉紅的桃花,若定力不足,一不留神就會迷失了。
“介紹一下,這人對外是騰躍集團的左總經理,對內就是陶濤家那口子。這是童悅。”葉少寧為兩人介紹。
左修然先是瞪了葉少寧一眼,目光收回後落在童悅身上,已是收起千朵萬朵桃花,一派翩翩有禮的紳士風範:“你好,我是左修然。”他點點頭,笑了笑,客客氣氣的。
童悅心中不由得對左修然有點欣賞,雖然有著縱歡的本錢,但本質卻是良民一個。真正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她對那一瓢不覺生出些許興趣來。
“陶濤呢?”葉少寧體貼地幫童悅掛好包,拉開椅子,兩人一同坐下。
左修然俊眉一揚:“沒出息的人,來見你的朋友,她居然說自己緊張。一緊張她就忍不住跑洗手間。”語句是略帶揶揄的,語氣卻是絲毫不加掩飾的寵溺。
“以前讀書時,每逢大考她也這樣。”葉少寧輕笑。
“不準說我的壞話。”簾子挑起半邊,應聲從外麵走進來一個甜美秀麗的女子。她有著圓圓的眼睛,睫毛又長又卷,勾起嘴角時,臉頰上顯出兩個小小的酒窩。想來這應該就是那一瓢了。葉少寧說和她是同學,也應該有三十歲了。童悅覺得自己看上去比她要滄桑,這女子要麽是家境極優渥,要麽就是婚姻特別美滿,才能留住歲月,才能笑得這樣可愛。
“你有壞話讓我們說嗎?”左修然的笑中陡添華光溢彩,摟過她的腰,將她按坐在自己的左邊,與葉少寧隔了幾把椅子的距離。
“嚴肅點,老公。”陶濤拍開他擱在自己腰間的手,對著童悅笑笑,“童老師可真漂亮,身材也好,我真是羨慕加妒忌啊。”
左修然清咳一聲:“你是不是又有減肥的想法?”
陶濤心虛地撇撇嘴。
“好啊,我早講過了,你咋樣,我就讓聰聰咋樣。媽媽不都是女兒的榜樣嗎?”
隱濤急了:“老公,我就是想一想,並沒有想實施。”
“聰聰是他們的女兒,和媽媽一個模子出來的。”葉少寧悄聲對童悅耳語,兩人含笑看著對麵的夫妻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