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絕對零度(2)
她抓住他的手,指尖冰涼:“你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我,我會瘋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不然我不會進男更衣室。”
葉少寧心裏對她最後的一點憐憫、內疚,在她說完這話之後,消失得幹幹淨淨。“歡歡,你成年了,你所有的行為,無論對與錯,都需要自己埋單。”他一點一點地抽回手。
他叮囑服務生關注她,給她送杯溫開水。他給樂靜芬打了通電話,說她身體不好,都沒寒暄就掛了電話。他沒有急於離開,坐在車中看到樂靜芬的車到了,他才駛出會所。辦公室有一堆公務等著他,車不知怎麽開進了書香花園。和童悅吵架之後,他隻回來拿過幾件換洗衣服,晚上都睡在公司的休息間裏。屋子沒通風,冷冰冰的。開了窗,風吹進來,才覺好受些。
他倚在廚房的門邊,看著灶台。童悅早晨五點就在這兒忙碌著,花圍裙紮在腰間。她有一雙神奇的手,能把不起眼的食物做得非常美味,輕易地就誘惑了他的胃。
車歡歡問他,如果童悅懷孕了,他會怎麽樣?他想他可能要抱著她在屋子裏跑個三圈,說不定還會傻傻地訂一堆的計劃,準備著寶寶的到來;他會強逼童悅減少工作,他要她好好地休息,他要回到家就能看到她。
門鈴響了。他一喜,童悅回家了?這時的他真是傻了,童悅回家,自然是用鑰匙開門,怎會按門鈴?他歡喜地拉開門,童大兵與錢燕兩手提著雞和魚、各式補品站在門外。他掩飾住失望,把兩人讓進屋內。
“小悅睡了?”童大兵朝臥室看了看,壓低音量。他還沒答話,錢燕憤憤不平地發表起感慨來:“少寧,我是不是得罪你們了,去我們醫院做藥流手術都不知會我一聲。別人還以為我這後媽冷漠無情,其實我是真不知情。”
錢燕與童悅之間的關係有多微妙,他很清楚。耳聽為虛,他去了醫院。
“好多同事都知我有個繼女叫童悅,吃飯的時候隨口提起,我才知她那幾天帶學生在做高考體檢,隔天自己來做了手術。歲數不小了,為什麽不要孩子?”
錢燕問他,他問誰?寒冷的氣息透體而出,童大兵扯扯錢燕,讓她安靜。那天做手術的醫生休年假了,錢燕托人拿到那天下午的診療記錄。
“奇怪,有兩個童yue,不過一個是愉悅的悅,一個是閱讀的閱,你們要找的是哪個?”護士問道。
“愉悅的悅。”他的話是從牙縫中硬擠出來的,心底有一絲細微的涼意,慢慢地滲透,好似一點點細小的疼痛,卻折磨著人心最脆弱的地方,疼得不能自已。
“哦,二十八歲,藥流,胚胎墮下很完整,病人沒有其他異常症狀。”
這不是淩空的一道霹靂,卻叫他一次性體會了春夏秋冬的所有滋味。
“小悅這麽做,不是有什麽隱情吧?”錢燕不敢看葉少寧的臉。
童大兵腦中也似一團糨糊:“你少說幾句好不好!”
葉少寧渾身繃得死緊,蓄勢待發的怒氣磅礴地在身體裏滋生,無可奈何又無處發泄。“爸、阿姨,我回公司了。”好一會兒,他說道。語氣平靜、溫和,與平時沒什麽兩樣。他其實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麽,因為極度的憤怒和疼痛,讓他處在一種失重的狀態裏。
“小心開車,好好問小悅。”童大兵哀求地看著他。
他想笑,卻沒成功。手術時間已是十多天前,她沉默到現在。他問,她就會說嗎?能有什麽隱情,她不抽煙,又不沾酒,生活有規律,那麽隻有一個解釋: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她說過“即使有了,我也不會要”,言必行,行必果,童悅的作風。
黑色的奔馳在黑暗裏奔馳,夜風呼呼地從敞開的車窗裏吹進來,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流幹,肌肉緩緩腐敗,一分一秒流過的時光就仿佛在剔骨削肉。車停在實中的圍牆外,一幢幢教學樓燈火通明,晚自習已開始。
傅特助天天來看她,隻說她清瘦無比,他變著法子換館子換口味地給她送菜,也沒效果。原來是這麽一番緣由。怎麽能這樣決絕,仿佛這已是人生的盡頭,她走累了,一切都不留戀。
那一年,他坐火車去上海,然後要從浦東機場坐飛機到迪拜,心情非常灰暗。已經恢複自由身的陶濤明確拒絕了他,她隻做他的朋友、同學。同行的同事非常興奮,買了熟食和啤酒,一路吃個不停喝個不停。
他默默地坐著,那次出國是樂靜芬對他的重用,工作壓力大,那邊的氣候又不太好,這些可以克服,可怕的是漫無邊際的孤單。與他隔了一條走道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女生。學生氣很濃,短發翹在頭上,雙肩包上還掛著一個胖乎乎的貓咪布偶。一抬頭,撞上他的視線,她挪開,低頭在手機上玩遊戲。
她長得有點像高圓圓,秀眸如秋水般動人,身材修長,骨架纖細,他不禁多看了幾眼。女生穿了一雙人字拖,車內空調開得太低,她冷得腳趾都縮起來了,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給!”羅佳英在他行李中塞了幾雙未拆封的襪子,他遞給她一雙。
“不要。”她臉一紅,搖手。
“寒從腳下起,會凍著的。”他溫和地說,沒有收回手。
大概是凍得受不了,她沒再拒絕,接過襪子,從包包裏掏出錢夾:“我買下吧!”
他失笑:“沒這麽誇張,一雙襪子而已。”
她遲疑了下,起身走開,回來時,手裏多了一瓶飲料、一袋牛肉幹,她將東西放在他麵前的小餐桌上,“謝謝!”她羞得耳朵都紅了。
他聳聳肩,莞爾,公平交易嗎?不過,心中多了些柔軟,這女生非常自重。
這下,她才坦然地把襪子拆封,臉苦成一團。襪子是蒙著整個腳掌的,鞋是人字拖,穿了襪子就沒辦法穿鞋。他找了把小剪刀,把襪子前麵剪了個口子。她對他一揚眉,麵容俏麗。之後,她繼續玩遊戲。
出站台時,她沒什麽行李,走得非常快。他們落在後麵,很快就錯過了。他沒有想過會再見到她,茫茫人海,這樣的概率太低了,除非有緣。
五年之後,他在咖啡館相親,她在鄰桌對戀慕她的學生說:“老師今年二十七歲了,對於戀愛沒什麽想法,我想要的是婚姻,然後馬上生一個孩子,你做好準備了嗎?”她問那個戀慕她的學生。
字字句句,他都聽在耳裏。
他們有孩子了,她怎麽舍得離棄?
它坐西朝東,平麵呈十字形,是一座仿法國中世紀哥特式建築,紅色的磚牆,白色的石柱,青灰色的石板瓦頂。兩座鍾樓,南北對峙,高聳入雲。周日早晨七點,這裏有天主教彌撒。教堂內,信徒已濟濟一堂。外麵,身穿禮服的新人一對一對的,影樓的攝影師對著他們,相機閃爍個不停。
這裏是徐家匯天主教堂,上海著名的景點之一,是新人們拍婚紗照必去的地方,也是孤單的靈魂渴望得到救贖的地方。
天剛放亮,蘇陌就把童悅送到了這邊。昨晚,童悅在公寓裏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連同錢燕的幾張照片,請華燁托冷寒送進了看守所。為恐犯人情緒變化太大,刑前不允許見家人。如果她想見,可能也有辦法。她沒有提出任何要求。
她又去了趟商場,從頭到腳,從裏到外,買了個全,簇新的,都是名牌。彥傑的尺寸,彥傑喜歡的顏色。
蘇陌看她趴在櫃台前,為個領帶挑來挑去,直歎氣。
“好多年沒見到他爸爸,哥不能太寒酸,不然,他爸會傷心的。”她說時,神情平和,語氣不帶任何情緒。
這一次處決的犯人是同一個緝毒團夥的,周陳也在其中,所以法院格外慎重,審判大會沒有對媒體開放。隻在進法庭時,讓記者們拍了個側影。一個個光著頭,也看不出誰是誰。童悅沒去看彥傑最後一眼。
教堂的門開了,童悅隨眾人走進教堂。淡黃色的燈光,很溫暖,氣氛非常肅穆。童悅停了停,緩緩上前,找了個位置坐下。她學那些信徒的樣子,十指交叉放在胸前,閉上眼睛。
“上帝您好,”她在心裏默念,“我不是信徒,也從來沒進過教堂。現在來打擾您很不好意思。我不曉得說什麽好,可是如果不說,心裏又悶得很。上帝,您應該是萬能的,人世間的一切都能看見,對吧?您待的那個地方叫天堂,《人鬼情未了》裏說好人死後會上天堂,天堂的階梯一級級,閃著金光。壞人死了進地獄,被兩個魔鬼拖著就走,一點還價的餘地也沒有。彥傑屬於壞人嗎?在法官嘴裏,在別人眼中,好像是。
“我也有點恨他,他總是傷我的心。我想留上海,他不肯。我喜歡他,他不回應。他總讓我哭。到最後,他用這樣的方式離開我,還是讓我哭。可是,在我心裏,還是願意他好。天堂一定很人性化,您也非常仁慈。他的父親救死扶傷,早在天堂安家,您能否網開一麵,讓他和他的父親團聚呢?然後讓他擦亮雙眼,不要結交壞朋友,要珍愛身邊的人,哪怕隻有一分一秒,也要讓他知道。還要告訴他,不要牽掛我,我會過得非常非常好。
“上帝,絮絮叨叨講這麽多,您別嫌煩,很對不起,我從來沒有禱告過……”
她與蘇陌走出教堂的時候,覺得臉上涼涼的,一摸,全是淚水。蘇陌攬著她的腰,她沒有推開那隻手,不然她就沒辦法向前邁步。
下午兩點左右,冷寒的電話到了。華燁開車送他們過去,那是上海的近郊,稍有點荒蕪。彥傑睡在白布袋中,非常安靜。靈車在樹林後麵的小徑上等著。在靈車上,她握著彥傑的手,他的手太冰,怎麽都焐不熱。到了殯儀館,化妝師給彥傑洗了澡,換上她買的衣服。彥傑非常帥,那種酷酷的帥。
她與彥傑合了影。蘇陌把她拉出去。
過了不久,彥傑成了小小的一團,被包在一個小紅布袋裏出來了。隔壁有個出售骨灰盒的老人告訴她,要買把傘打著,這樣子靈魂就不會散開,還認得回家的路。她選了一個深灰色的骨灰盒,裏麵有假山還有亭台,像古裝戲中公子與小姐幽會的後花園。她想笑,嘴一咧,掉下來的是淚。彥傑住在這裏,應該會咬牙切齒的。
她捧著骨灰盒,蘇陌撐著傘,她將盒子寄存在公墓管理處。等假期裏,她到上海買塊墓地,才能讓彥傑入土為安。為了錢燕,彥傑不能回青台。她看了又看彥傑冷著臉的照片,然後戀戀不舍地走了。
在青台的錢燕,過不久就會收到一張彥傑在機場出發的照片,那也是PS過的。以後,彥傑就定居國外了,定期寄照,定期匯錢。
多想這是真的,她深呼吸。
華燁帶他們去吃飯。蘇陌一口沒動,他無法吃得下,彥傑曾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令他意外的是,童悅居然喝下一碗湯,雖然過了一會兒又吐了。
傍晚必須要回青台,高考在即,作為強化班的班主任和任課老師,童悅要對羊群負責。
“蘇局,那套公寓的手續我辦好了。青台的事,等我六月份過去再說。”華燁對蘇陌說。
“好的。”
進了候機室,蘇陌淡淡地說道:“我把你那公寓對麵的房子買下了,現在開始裝修。那裏離交大不算遠,上班比較方便。”
她聽不懂。蘇陌笑了笑:“我已接到交大的聘書,下學期就會過來執教。”她垂下眼簾。他是成熟男人,做什麽樣的決定,她無須多話。這世界,沒有什麽人可以真正地為別人放棄自我的。人性,是自私的。
“我先過來安排一切,這樣子你生孩子時,我就能照顧你了。”
她不能克製雙手的抖動。他怎會知道?“我一個人可以。”
他笑而不語。話講多了,就矯情,讓人懷疑誠意。付諸行動,才能融化一塊冰。
她沒有要他送到實中,自己從機場打車回去。他叮囑她注意身體,每天電話聯係。
天將黑未黑,學生們去飯堂吃飯。校園內還有一抹橙色的光,她在這光中,邁著千斤重的腿走回宿舍。她需要沉睡,需要吃飯。奇怪,門是掩著的,她記得走時鎖得好好的。難道謝語又來了?謝語住在這裏時,她給過謝語一把鑰匙。
推開門,首先聞見一股煙味,一盞燈微弱地亮著。葉少寧坐在她的床邊,整個人困在煙霧之中。
“去哪兒了?”他盯著她,語氣乍聽很平淡,然而平淡中卻隱藏著狂風暴雨。她瘦得很誇張,好像纖細的身子上頂著個大頭,雙目無神,嘴唇蒼白。
“外麵。”她放下包,立即去開窗。
他把煙摁滅了,全身的精力仿佛都聚在一雙眼中,而那雙眼此時正目不轉睛地淩遲著童悅:“你阿姨告訴我,你在她們醫院做了個小手術。”
她閉上眼,沒有回頭。
隻覺得這世上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哪怕你技術再高明,掩飾得有多成功,永遠都不會存在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在某一個肉眼看不見的角落,總有一雙你看不見的眼睛在看著你。但你看見的都是真實的嗎?他還是不了解她。這段婚姻,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這個孩子,她想要就要,想棄就棄?
他這是來責問,責問她剝奪他做父親的權利?不,他已做了父親,恒宇與泰華聯姻,讓多少人歎服。他是來找突破口,凍結的冰麵裂開了條縫,先是蘇陌,再是孩子,嗬,他可以了無牽掛地華麗轉身。
“嗯!”她疲憊至極地點了點頭。
“這樣子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牽扯,你是鐵了心地要離開。你做得很對,沒有一個疼愛自己的母親,不如不要讓他來到這個世界。”他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如刺般戳過來。
童悅想讓他閉嘴,小姑娘在聽、在看,眼前是她的父母,她不能像自己那樣自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恐慌之中,時時都沒有安全感。
“你沒有什麽要說的?”他啞聲問,唇邊帶著譏諷,驚濤駭浪的目光已經收起。此時的他更像一隻刺蝟,倉皇地麵對傷害他的人。
“沒有。”她說得再清晰不過。
屋子裏安靜下來了,過了很久很久,她聽到他站起身,走向門邊。在出門的那一刻,他回了下頭:“童悅,如你所願,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