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叢寧那天下午過的很開心,和朱婭分開後,她順利和金波在約定的地點見麵。
金枝本來也要來,但因為臨時有事耽擱,錯過了和叢寧見麵的機會。
那天下午,金波獨自一人帶叢寧逛了很多地方。
他對叢寧很好,是哥哥對妹妹的那種好,細心、妥帖、甚至帶著點縱容。
叢寧最初以為.……金波對她好,是因為愧疚。
畢竟金波的母親柏雪從柏安手裏繼承了一棟小木屋,雖然不值錢,但至少讓柏雪和她的孩子有了居住的地方,不必在外流浪。
但當柏安的骨血叢寧找上門時,這個女人卻毫不猶豫地將年幼的叢寧賣給黨梵,甚至在幾年後又找上黨梵,用一種很惡心的方式,要了一筆錢。
可直到金波接到金枝的電話,叢寧聽到.……他用木訥卻溫和的語氣哄著因為沒能和叢寧見麵而有些遺憾的金枝,看見他臉上無奈的笑意時,才發現……金波對自己的態度其實和對金枝一樣。
金波並非是在討好或者彌補叢寧。
他對叢寧好或許有愧疚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哥哥下意識對年幼的妹妹的照顧。
叢寧突然就釋懷了。不僅如此,她瞬間得寸進尺,不說爬到金波頭上,但也和金枝一樣開始變得有點任性、有點無理取鬧,愛撒嬌、還要有人哄著。
和金波在一起時,雖然身邊是古舊破敗的街道,四周也總有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商鋪裏同樣包裝的糖和她之前吃的味道並不一樣,糖精味很重,聖代冰淇淋摻了很多水,拿在手裏不一會就化了,得趕緊把它吃完。
在舔完最後一口冰淇淋時又不小心看見一個當街撒尿的男人,目睹他抖一抖、甩一甩、然後十分自然地拉上牛仔褲的拉鏈。
但叢寧還是開心!
她臉上的笑就沒停過,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整個人瞬間鮮活了起來。
隻是這一切,在回到南岸時就像灰姑娘午夜十二點的水晶鞋,瞬間消失了。
叢寧的情緒變化很大。
在推開別墅的大門前,她垂眸看見口袋裏裝著的那罐粉色的桃子汽水,想到朱婭說的‘他喜歡你’,不由得咬著下嘴唇,垂著腦袋,低調又得意地嘻嘻笑了起來。
而在看見粉色易拉罐旁……各色糖紙包裝的廉價糖果,想到一臉憨厚,對她頗為縱容的金波,她臉上的笑容便更大了。
隻是推開門,在一樓客廳看見費洛他們時,這種開心的心情又在瞬間淡了下去。
叢寧發現……和剛認識的朱婭、王十安,甚至是有血緣關係的金波相比,她其實……更在意費洛他們。
她在七年前就認識他們。那時候她還小,如果羅賽在家,她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見到他們。
她羨慕他們總是成群結隊在一起,羨慕他們身邊有真正疼愛他們的家人,羨慕他們的家世,羨慕他們擁有的高貴的血統,甚至連他們作為被家族覬覦厚望的年輕一輩,在成長過程中必須經受的嚴苛的考驗、無休止的精神壓迫、生理疼痛也十分羨慕。
她知道這些人在青春期每個躁動的夜晚,都會因為精神力的劇烈波動而致使皮膚綻開一條條細小的裂縫,血珠和微鹹的汗水順著皮膚緩緩流淌。
他們會和羅賽一樣痛的臉色發白,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著,甚至在黑沉的夜裏因為無休止的疼痛而狼狽的叫喊出聲。
可叢寧還是羨慕。
她想要融入他們,想要和他們一同經曆那些嚴苛的考驗,交流修習精神力的心得,或者在某個瞬間對家族的嚴苛管教露出不服甚至是憎恨的情緒。
她想要顯得和他們一樣。
可是她不能。
她的血統低賤混雜,精神力微弱到連帝國最精密的儀器也測試不出。
她的身份卑微,13歲時,她的親姑姑柏雪在南岸又哭又鬧,隻為再找黨梵要一筆錢。
這筆錢,是從叢寧身上來的。
柏雪在眾人麵前聲稱,她把叢寧賣給了黨梵。可事實是.……亞瑟帝國從未存在奴隸製度,奴隸製度是孤月國的產物,而孤月國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亞瑟帝國吞並。
可黨梵還是給了柏雪想要的錢。但她並沒有收養叢寧。
叢寧在羅家的身份不清不楚。
黨梵從未將她正式介紹出去。而當有人詢問叢寧的身份時,她不會說叢寧的父親是她的朋友,而是冷著一張臉說.……叢寧是她在路上撿來的小狗。
而那些人對小狗叢寧的興趣有限,聽到這個回答後,很快就不在細問了。
叢寧的存在感一直不強。而隨著七年的家庭教育和日常的足不出戶,她在南岸同齡的年輕人眼中幾乎成了一個透明人。
年幼的叢寧對費洛、羅茜他們是羨慕。而隨著年歲增長,她開始仰望他們。
而唯一不變的是,.……她想要靠近他們。
人總是需要朋友的,叢寧也一樣。
……
叢寧站在原地,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和費洛、霍森他們打聲招呼,問一問安娜和羅茜的近況。
隻是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霍森是第一個發現叢寧身影的人,他沉靜的目光不經意從叢寧身上掃過,眉頭下意識扯出一個細小的弧度,神色略微有些排斥。
他很快轉開視線。
一旁的費洛的目光則比霍森更為嚴肅,但也隻是淡淡地掃了叢寧一眼。
他們似乎正在商議某件事情,圍成一圈坐在沙發區,每個人的神情都十分嚴肅,連羅賽也不例外。
隻是……羅賽烏黑的目光比所有人都更為沉鬱,也更為淩厲。
他很快察覺到周圍人的異樣,不動聲色地抬頭看去,看見對麵拎著一個透明塑料口袋的叢寧。
叢寧咬著下嘴唇,有些窘迫地和羅賽目光對視了一瞬,餘光……突然掃到他身旁坐著的溫寒明顯排斥的目光。
安娜和羅茜受傷那天,溫寒不在場。可這並不妨礙他知道事情發生時所有的細節。
他眉頭緊蹙,眉眼間滿是對叢寧的排斥與不喜。
叢寧一下午的好心情瞬間消散。
她低著頭,轉身以一種不快不慢的速度上到二樓。但在進入臥室後,她整個人瞬間垮了下來,連塑料口袋裏的桃子味汽水和糖果都沒能讓她的心情好轉起來。
……
天色轉暗,夜幕降臨。
叢寧躺在床上。她沒開燈,隻庭院的景觀燈柔和的光線透過窗戶玻璃落了進來。
屋內不算昏暗。
叢寧仍舊穿著那身外出的衣服和鞋襪,身上殘留著淡淡的汗味。她沒打算就這樣睡過去,隻是因為身體的疲憊和低落的心情,一挨上床就再也不想動彈。
她緊閉雙眼,迷迷糊糊間.……夢見了羅茜和安娜,還有費洛、霍森,最後.……是羅賽。
突然,她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昏暗,耳邊卻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直到片刻後,眼睛適應黑暗,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一道高挺勁瘦的男人身影出現在叢寧眼前。
叢寧眼睛眨了眨,默不作聲地從床上坐起。
羅賽見她醒了,伸手撳亮床頭的落地燈。
暖融融的光線霎時溢滿床頭的一角,羅賽的身影被黃色的光線包圍,恍惚間少了平日那種沉鬱冷厲的感覺。
不過這隻是叢寧的錯覺。
因為很快,羅賽開始說話了。
“在後悔之前做的事?”他低聲說道,目光中滿是探究。
“.……”叢寧:“後悔什麽?”
她一頭霧水,但話音剛落,卻是瞬間反應過來。
羅賽是指十天前,在玫瑰花園發生的事。
當時叢寧將安娜扯到自己身前,試圖讓流血過多而無力反抗的安娜當自己的人.肉盾牌。若不是羅茜反應迅速,安娜現在已經沒命了。
不過羅茜因為救安娜和叢寧,卻遭受了極為嚴重的創傷,至今在家臥床休養。
那一幕,所有人都看見了。
“現在知道後悔了。”羅賽低聲說道,聲音中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意味,“是覺得慚愧?”
叢寧聞言,悶悶不樂地低下頭,牙齒幾乎將下嘴唇咬出一個血印來。
她知道羅賽和那些人一樣,也認為她當時是想讓安娜替自己去死。
她不想理會羅賽。
羅賽卻在叢寧的眼睛適應落地燈暈黃的光線後,撳亮了房間裏的大燈。
霎時,屋內燈光大亮,羅賽穿著一身黑色勁裝的身影清晰地出現在白熾燈下。
他拿起叢寧隨手丟在床頭櫃上的塑料口袋翻看。
叢寧餘光瞥見,猛然驚醒,忙伸手將那個皺巴巴的塑料口袋搶了過來。
羅賽任由她將東西搶了回去,抬起眼皮,用一種平靜到近乎沉鬱的目光打量她。少頃,十分突然地問:”今天去了什麽地方?”
“就隨便在外麵逛了逛。”叢寧神色自然地說:“朱莉嬤嬤最近斷了我的零食,這是我偷偷買的,你不要告訴她。”
羅賽聞言,暗暗打量叢寧麵部表情的目光散去。他沒在糾結那個皺巴巴的塑料口袋,而是語氣平和地問:“收到錄取通知書了嗎?”
叢寧:“什麽?”
她這段時間情緒亂的很,都沒心思去注意錄取通知書和報考大學的事。
而且她學習不好,也不愛學習,之所以想繼續讀下去,不過是想要顯得和其他人一樣罷了。
羅賽見她那從驚訝到恍然的表情變化,就知道她沒有留意郵箱裏的信件。
他轉身朝外走,臨出門時腳步一頓,回身目光散漫地朝叢寧看去,語氣隨意地說:“那件事你做就做了。隻要敢作敢當,承認自己膽小怕事、卑鄙無恥也沒什麽不好。”
叢寧聞言,氣的拎起一個枕頭朝他砸了過去,“你才卑鄙!”
羅賽輕輕鬆鬆抓住她砸來的印著碎花的藍灰色枕頭。
他沒有生氣,隻是靜靜地看著叢寧,說:“我是卑鄙。不過下次再遇到這種事,你可以把我扯到你身前來擋箭。我會比安娜或者其他人更好說話……”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烏黑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叢寧,用一種平靜但又略帶調戲的口吻緩緩說道:“並且我不會生你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