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兩廂對口不由心鋒刃逼面不改色(二)
看來今天是場早就備好的大戲,蔣牧白盯著德君的背影猜測著,是他還是——他側頭看見座首的女帝,露了個得體的笑容,心底卻不由一凜,打起了二十分精神。
下午他在自己宮中歇息的時候,就收到消息女帝突然召見貞安,這才匆匆趕來,現在仔細一想,這消息來得未免蹊蹺了些,似乎是就等著自己一般。
他看見德君站在了十三面前。
「庄參事。」德君招呼道,沒有半分架子,反倒親切得很,「不知可否問幾句話。」
十三卻不敢小覷了這個男人,他之前那些事她也是有所耳聞的,太女死後他曾一蹶不振終日以淚洗面,成了當今女帝的側室也黯淡無光,可再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時候他卻成了德君,聲勢更勝從前,光這份心性就值得警惕。
十三斟酌道,「自然可以。」
「庄參事,你說自己殺了萬安郡王,不知能說一說原因為何么?畢竟你和她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她之前三番五次糾纏我夫君,這不算仇么?」十□□問道。
「辱及夫君,自然是仇。」德君話鋒一轉,「可你和承恩侯成婚日久,甚至有許多人看見萬安郡王曾當面挑釁於你,為何當時不報,反在現在突然殺了她?」
「當時初成婚,夫君與我只是初相識,而如今,我和夫君鶼鰈情深,自不可同往日而語。」
良久,德君才似慨嘆般道,「庄參事真是個坦率之人,承恩侯能蒙妻主如此情深,實在幸運,皇后,你覺得呢?」
「德君說的不錯。」蔣牧白緩緩道,「阿炎能有一個好妻主,我自然放心。」
不是不知道的,一旦結為妻夫,自然就會比旁人更親密一點,感情再單薄,結髮妻夫都是非比尋常的,但從前看不見聽不著,他還可以騙騙自己,貞安不見得就真的會喜歡上阿炎,雖然卑鄙,但他還是在心底最隱秘的一個角落悄悄期盼著。可是今日,他再裝不了聾子瞎子了。
貞安,你已經愛上阿炎了么?蔣牧白不由想起那一段轉瞬即逝的時光,那數月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唯一一次偏離軌道的時候,大膽又肆意,第一次覺得拋開其它一切雜念也無所謂,便是推翻自己勾畫二十年且打算一直延續下去的道路也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但他最終還是親手斬斷了——現在便是自己嘗到回報的時候了么?蔣牧白有些麻木地想。他看見阿炎緊張地盯著十三,眼眸中的愛戀熱切一覽無餘。
真是令人羨慕,不是么?可以毫無顧忌地袒露一切情思,阿炎這樣真切熱情,他就算是旁觀者也覺得比起自己要可貴的多。
那邊德君又問話了,「庄參事,那你可知,你承擔了這件事情,可能是要死的。」
「我知道。」
「便是舍了性命你也不後悔么?」
十三卻沒有順著他的話往下,而是冷靜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既觸犯律法,理當明正典刑,何談後悔二字?」
「庄參事果真豪傑,刀口之間也面不改色。只你如此痴情,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呀。」德君喟嘆一聲,言語中已是認定十三在捨命包庇蕭炎。
十三垂了垂眼皮,卻不再搭話,一聲不吭任憑他如何說。
德君也不以為意,繼續道,「庄參事,你說你殺了萬安郡王,有一事我卻想不明白。」
「那刀口劉大人驗過了,既深且准,毫無滯留,可以說是和萬安郡王有深仇大恨,如此刀口非激憤無比不能辦到,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庄參事如此失控呢?」德君問到,「是萬安郡王對承恩侯做了什麼?」此話意有所指,頓時堂上人表情都變了,尤其蕭炎和吞了蒼蠅一樣。
蔣牧白不悅地呵斥出聲,「德君慎言!」
德君略後退半步,「皇後殿下息怒,我也只是奉陛下旨意問話而已,庄參事既然說是她乾的,總得問清楚點,才好和天下人交代,陛下覺得呢?」
女帝正讓隨侍揉著太陽穴,聞言隨便揮揮手,「繼續。」可見是不計較德君了。
她被吵得頭疼,連帶著看蕭炎也頗多不順眼,讓他下下臉倒也樂見其成,想著蕭炎大軍在握氣焰太盛,趁此殺殺威風。
蕭炎咬牙暗恨,這德君狗嘴吐不出象牙,在這裡等著呢。若說不是因為自己,勢必會牽扯出如九斤的死,那是十三心頭一塊大石,還有如九斤身後所牽連的十三的出身,他實在不願意看見十三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迫提起這些。他有些擔憂地望著十三,忍不住開口道:「是又怎麼樣?」
但十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十三直截了當道,「嫉妒而已,她出身富貴,我出身貧寒,她高大俊美,我瘦弱平庸,我深感配不上夫君,看到她自然嫉恨不已,所以才下的手。」竟是絲毫未提蕭炎和如九斤,只說自己心思鄙陋嫉妒而已。
此言一出,蔣牧白心底一震,讀書人最重要的就是一身清名,這話一旦傳出去,十三這輩子都會帶著品性不端的污點。你為阿炎考慮如此周全,甚至不惜拿一輩子的前程去換么?
阿炎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呵。
「陛下,生死大事,想來也沒有人說謊,既然庄參事都認了,想必真兇就是她了,還請陛下還承恩侯清白才對。」德君收斂表情,對上首女帝恭敬說到。
女帝早就想把這樁案子給解決掉了,在她看來,把十三交出去慶王爺那邊有了交代,保下了蕭炎榮郡王這裡也能安撫上,還給了天下悠悠之口現成的素材,可不得趕緊了解?再鬧下去都成什麼了?
貞安是逃不掉了!蔣牧白舌尖發乾,他狠狠咬了一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肯定還有別的辦法的,不會有事的。
正思索著,他感覺到自己面龐上有道視線,不由一凜,原來是德君正狀似無意地一直盯著他的臉看。
「殿下看起來似乎有些緊張,可是哪裡不適?」此話一出,連女帝也關切地望了過來。
「德君看錯了,我一切都好。」蔣牧白平靜道,心裡卻是如同波濤洶湧,他在暗示什麼?
相比於萬安郡王的官司,蔣牧白清楚自己和十三那段過去對十三來說才是最險惡的催命符。
「如今真相大白,皇后覺得應該怎麼處理為好呢?」女帝有意賣蔣牧白一個面子。
「阿炎既是無辜的,當然得儘早放出來,沒想到庄參事竟真會幹出這種事情來,但她畢竟還是阿炎的妻主,先關起來後面的事慢慢再說,陛下以為這樣可好?」
女帝滿意地笑了笑,皇后總是最識大體的,終於不再糾纏什麼不讓他弟弟守活寡了。
最後,聖旨下來,蕭炎清白無罪,官復原職,而十三則被立刻關進了昭獄,待遇比起蕭炎差了不是一點。
出宮門的時候,德君又和蔣牧白撞上了,他的心情頗為閑適,嘴角掛著淡笑,看見蔣牧白,主動垂首恭敬退到一邊給他讓路。蔣牧白朝他略頷首便擦身而過。
蔣牧白的身影漸漸遠了,腳步半分不亂,帶著侍從迤迤而去,德君的笑意逐漸消隱。
「他竟無所謂么?」德君低聲自語,長佇在原地。
「許是已經不把那女子放在心上了?」侍從小心道,「再深的感情哪裡比得上一國之後的位置,把那女子忘了也不是不可能。」
「不,他騙不過我的。」德君喃喃道,「你沒注意到蔣牧白剛才佩著的荷包么?進宮這麼久,他渾身上下的打扮搭配是一絲一毫也沒有出過錯的,每換一身衣裳必然有與之相配的荷包玉佩,可今日他的袍服已經不是上午那件了,荷包卻是上午戴過的,明明穿的是綉蘭草的衣裳,怎麼會和冬景雪梅的荷包相配,想來——是他臨行匆匆根本顧不得自己穿戴了。」
「這麼多年可不是頭一遭么?」德君想到這裡,神情滿足,「蔣牧白,看著心上人和弟弟在你面前生死相依心裡肯定很難過吧,你終於也能嘗一嘗這滋味了,可惜.……」想起剛剛蔣牧白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德君神情微滯。
「公子,接下來要怎麼辦呀?蔣牧白似乎不打算跳下來,任憑那女子生死了。」這個侍從是從小就跟著德君的親信,是從家中帶過來的,因此說起話來也是推心置腹,並沒什麼顧忌。
「是我錯估蔣牧白了,他不僅對太女絕情,對自己的心上人也不過如此。」德君說到,「不過沒關係,我有許多時間,可以一點點來,總能把他最在意的東西給碾碎。」
他以為蔣牧白愛慕那個女子,便想讓他親眼看看心上人和弟弟之間的生死相依,讓他也嘗嘗何謂錐心之痛。殺一個人不是最好的辦法,毀滅他最珍貴的東西才會讓人生不如死。
可惜,從今天看來,這齣戲似乎還落不了幕。
——但他會很有耐心的。
蔣牧白最珍貴的到底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