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涅槃
蘇小仙坐在雲床之上默默地聽著。
起初聽到屬下贊她「有傾城之姿,一顰一笑勾魂攝魄」的時候,望著自己在雲床對面那面流光溢彩的鏡子之中最多堪稱清秀的身影,免不了有些心虛,然而聽到「天下男子無不匍匐跪地,俯首稱臣」的時候,這種心虛就轉變成了徹底的羞慚。實在是牛皮吹得太大了,她這厚臉皮都有幾分撐不住了。
但是,鑒於屬下們曾經奮不顧身、不惜代價救了她的事實,蘇小仙硬著頭皮聽了下去,一直憋到狐丞相講什麼「身心兩失「的時候終於破功。
「打住,打住。本宮雖然外表煙視媚行了些,但其實卻頗為純情。」蘇小仙一臉羞澀地開口,艱難講道,「實不相瞞,本宮迄今為止還沒嘗過那種事情的滋味。所以,你們誇口說別的什麼也就算了,慕羽然縱使身心兩失,也決計不幹本宮的事,這個鍋本宮堅決不能背。」
「什麼?」蘇小仙這實誠得不能再實誠的話卻引來眾部屬的一陣驚愕。眾妖大眼瞪小眼,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可是……」最終還是狐丞相期期艾艾地開口了,「那人教聖子穆羽然自公主以死假遁之後,性情大變,行為失常,還曾走火入魔過,屬下閱盡人間風月之事,自然而然認為……」
「認為什麼?」蘇小仙忍不住有些焦躁,「他怎麼樣,關本宮什麼事?本宮被他害得還不夠慘嗎?」當初若不是為了急於在穆羽然面前表現,她也不至於用割破手指這樣的昏招,結果身份敗露,差點魂飛魄散。
「是屬下魯莽了。」狐丞相見蘇小仙這副模樣,當下便低頭認錯,不敢多說。
可是一向直腸子的鷹將軍卻忍不住了。「公主殿下,既然如此,便請殿下派屬下出馬,將清乾宗夷為平地,將那林瑾清抓來,大刑伺候,以報他污衊公主之仇,以正公主清譽!」
「是嗎?」蘇小仙怒向膽邊生,「本宮那便宜師父,啊不,林瑾清又說本宮什麼壞話了?」
「他……他曾跟清乾宗的掌門說,公主和他兩情相悅,行止坐卧皆在一處,他……他還說他腹中已有了公主的骨肉!」
「胡說八道!」蘇小仙怒不可遏。雖然她知道她那個便宜師父一向臉厚心黑,信口雌黃慣了,但是她還是不相信,他能夠滑天下之大稽,編出男人懷孕的謊言來。
「公主息怒,有……有含光鏡為證!」鷹將軍戰戰兢兢地雙膝跪地道。
含光鏡是妖族的聖物,以鷹將軍目前的法力,已經足以回溯,看清楚近十幾年來發生的事情。
「師弟,玲瓏閣的萬花仙子性情淑均,堪為良配,你如此不解風情,斷然拒絕,又是何苦?」含光鏡一陣扭曲,露出清乾宗掌門路承遠那不苟言笑討人厭的面容。
「師兄又何必明知故問?」蘇小仙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便宜師父林瑾清微微垂了頭,白皙的臉上甚至泛起微微的桃紅色。
裝得真像!蘇小仙憤憤然。
「又是為了你那個徒弟?」路承遠眉頭緊鎖,一臉無奈,「師弟,你的資質,遠勝於我,本是何等聰明之人。此間干係,不消我細說,你也應該明白,何至於——再說,明眼人都看得很清楚,她跟羽然那孩子糾纏已久,你又何必上前,自惹煩惱?」
「許是聽說我在議親的緣故,仙兒她昨日……昨日她大哭了一場。若非如此,我也不敢確定,她居然心中有我。」林瑾清很是矜持地說道,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她和羽然,應該只是小孩子家貪玩罷了。實不相瞞,我和她兩情相悅,行止坐卧皆在一處,由來已久。」
「滾!」蘇小仙忍不住向鷹將軍吼道,嚇得鷹將軍一個哆嗦,差點血脈逆流。法力潰散之下,含光鏡中的畫面自是蕩然無存。
「你們誤會了。」蘇小仙胸脯氣得一鼓一鼓的,整張臉都在發燒,「本宮當時自認為靈根全無,凡人一個,為了苦求長生之道,不得已委曲求全,以求受庇護於那老男人羽翼之下……」
「啊公主,清風劍林瑾清資質絕佳,在整個三界內都是出了名的,單論年齡而言,其實年輕得很,未必見得比公主殿下曾經寄情過的穆羽然要老……」心直口快的鷹將軍不由得說道。
「你——」蘇小仙一時語塞,幸有人情練達的狐丞相從旁描補。
狐丞相用力向鷹將軍使了個眼色,一轉臉卻又向著蘇小仙笑顏如花:「公主殿下果真是有大慈悲、大智慧之人,這般委曲求全,還不是為了我妖族振興,屬下對公主殿下的欽佩,如同滔滔江水一般延綿不絕……」
「打住打住!本宮不喜歡聽廢話!」蘇小仙義正詞嚴地說道,想起從前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竟有幾分不好意思,「本宮當時為了修真大道,日里和那老男人求教劍道功法,夜間為表恭敬之心,確實曾在那老男人洞府中侍奉過,是以外人看本宮和那老男人形影不離,多有誤解。其實本宮一直是和衣而卧,絕對沒和那老男人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
「公主殿下既然這麼說,屬下就放心了。」狐丞相趕緊表忠心道,「這麼說來,林謹清說什麼懷有公主殿下的骨肉,也是一派胡言了?」
「他瘋了?膽敢編出這般謊話來?」蘇小仙怒道。
事實勝於雄辯。狐丞相乖覺的很,早在蘇小仙發怒前便及時調出了含光鏡中的畫面:
仍然是清乾宗。一向不苟言笑的路承遠此時竟然眉頭緊鎖:
「我修真界數萬年的戒律,對付妖族餘孽,一向是上策度化,中策鎮壓,下策滅絕。她又是身份非常,當年師尊飛升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若不能懷柔度化,必須滅絕。故而我才將她押往迷津渡。可你呢?你做了什麼?你是鬼迷心竅了你?」
「是。謹清願受掌門師兄責罰。」林謹清低眉順目地說道。不知道為何,當蘇小仙看到含光鏡里他雪白如紙的面容和清瘦挺直的後背,一股憐惜之意油然而生。
「唉。便罰你受戒鞭十鞭,於麒麟崖面壁十年。」路承遠嘆息著說道。
蘇小仙鬆了一口氣。她到底在清乾宗呆過十數年,知道這個懲罰並不算重。雖說戒鞭里蘊藏著雷電風霜之力,受鞭刑者身上會留下難看的疤痕。但是男人嘛,要那麼好看做什麼,難道為了四處勾引人嗎?林瑾清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方,便是相貌生得太好,招惹桃花無數,自己猶自不覺,蘇小仙當年當他徒弟的時候,各路仙子們明裡暗裡的醋海興波可沒讓她少吃苦頭。
但是出乎蘇小仙的意料之外,林謹清竟然拒絕了。「師兄,」他抬起頭去,眼睛里滿是求墾,「莫說面壁十年,便是百年又有何妨?只是那戒鞭十下,可否暫時記下,容后再打?」
「為何?」路承遠和鏡子外的蘇小仙一起驚訝了。
「只求師兄成全。」蘇小仙睜大了眼睛,一向清高矜持的林謹清居然跪下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蘇小仙心中疑竇叢生。一向被視為清乾宗驕傲的林謹清到底犯了過錯,引得路承遠非要打他?十鞭而已,林謹清又為什麼不肯立時領受?
「師弟,說實話。你必須給我一個理由。」路承遠神色鄭重。
林謹清低頭,突然開始撫摸自己的腹部,那滿懷柔情的目光看得蘇小仙毛骨悚然。
「師兄,因為我腹中……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故此時受不得刑。」林謹清低聲說道,聲音里滿是羞澀。
「你……」一向不苟言笑的路承遠整個人似乎有些風中凌亂,「是那妖族餘孽的孩子嗎?」他聲音里滿是仇恨。
「除了仙兒,還能有誰?」林謹清面上的神情既羞澀又甜蜜,「師兄,請務必手下留情。稚子無辜。」他向著路承遠膝行而去,容色懇切之至。
……
「混賬!」蘇小仙整個人也風中凌亂了,她隨手舉起柔軟雲床上的晶瑩剔透的翡翠玉枕,朝著那含光鏡狠狠地砸了過去。
只聽得清脆的一聲響,含光鏡安然無恙,玉枕卻碎成了無數塊,蘇小仙臉色鐵青地用手指著那已是混沌一片的含光鏡,整個人都在顫抖:「他……他……他厚顏無恥,血口噴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眾妖族屬下見蘇小仙這個樣子,連忙上前安撫,卻又一個兩個長出了一口氣的神情。
「既然公主殿下不認賬,就再好不過了。」狐丞相一臉欣慰,誇張地用手拍著豐滿的胸脯,一副擔驚受怕了許久,剛剛把心放回肚子里的樣子。
「你那是什麼措辭?什麼叫不認賬?這件事情根本就是他想逃避鞭刑,信口雌黃!」蘇小仙很不滿地說道。
「是,是,是人修在造謠生事,信口雌黃。公主殿下放心,有屬下等在,謠言會立即平息的。」狐丞相道。
「可是為什麼本宮覺得你們都像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蘇小仙不依不饒。
「實不相瞞。」鶴學士拱手作禮,不卑不亢道,「倘若公主殿下果真和修真之人兩情相悅,甚至已經孕育了子嗣,我妖族又有何立場逼迫公主殿下大義滅親呢?畢竟公主殿下曾轉生為人,歷經九世劫難,難免對人修較為認同……」
「放心,我和他真的沒關係。」蘇小仙竭力澄清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無非是想催著我早日受紅蓮業火煉化,回復真身,好為你們撐腰。紅蓮業火在哪裡,我立時過去便是了。」
「公主殿下果有大慈悲之心!」眾妖族屬下無不感激涕零,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公主殿下,千萬把含光鏡帶去,」狐丞相含淚說道,執意將含光鏡塞給她,「有妖族聖器防身,也可護住神魂,免受火焰炙烤之苦。」
蘇小仙是直到後來才明白狐丞相的意思的。鳳凰涅槃,是為新生,必先遭受烈火焚身之苦。而紅蓮業火,又是火焰的極致。
整整三年,烈火焚燒,千錘百鍊,虧得有含光鏡護住神魂,日子久了,居然也不覺得苦。而每日里動用法力觀看自己從前做過的蠢事,也成為蘇小仙的必做功課。
「等到本宮神功大成之時,必然殺回清乾山,將從前受的氣一併討回,誓要揭開那個偽君子的真面目!」紅蓮業火之中,蘇小仙豪情萬丈地握拳。
然而一轉眼,她又為含光鏡中那個一臉蠢相卻自作聰明的自己遺憾不已:「哎,本宮那時候怎麼會那麼蠢?實在是太蠢了!好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