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最後的抉擇（七）
蘇小仙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顧沐白在床前看著她。
「你怎麼樣？」顧沐白問,他的眼神中帶著淺淺的憂傷。從前,那麼熱鬧，甚至有些雞飛狗跳的男女關係，如今，卻只剩下顧沐白一個人留在原地了。他從前曾經嫉妒過林瑾清，嫉妒過穆羽然,但是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他突然間覺得意興闌珊，一派蕭索。
「我沒什麼。」蘇小仙下意識地去抓顧沐白的手，顧沐白卻反應很大地把自己的手抽開了。
「我覺得……這樣的話……對不起他們。」顧沐白低聲說道。
經歷了這麼多日子,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就升華，他們不僅是互有好感的男女，還是親密的朋友，並肩作戰的戰友。所以,到了這個時候,顧沐白覺得，保持現狀,或許是對所有人更好的選擇。
「對得起對不起,這種事情重要嗎？」蘇小仙嫣然一笑道。她的目光中透著一股洞悉天機的淡然，令顧沐白暗暗心驚。
「你是說？」
「是的。下一個和這個世界告別的人，將會是我。」蘇小仙說道，「在這件事情上，穆羽然和林瑾清都做出了正確的示範。可是，他們的犧牲沒有多大效果，因為這件事情的關鍵在於我。」
「傳說中，我是天鳳嘛。鳳凰感交合之氣而生，所以我才被妖魔視為救世主。從前我不明白救世主的含義，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離開，可以拯救包括妖魔在內的所有生靈。」蘇小仙自嘲一般說道。她從來都懼怕死亡，哪怕到了這個時候，她仍然不願意直接面對，在言語里用「離開」來指代這件事情。
「或許，還有別的辦法。」顧沐白只覺得心被挖掉一塊一般難受，他陷入深深的恐懼當中，一種感覺告訴他，他要徹底失去蘇小仙了。這種感覺催促著他迅速做出反應，從前他不願意做出的那些反應。
「或許，還有別的辦法。」顧沐白咬了咬牙說道，「我相信林瑾清，他的嘗試絕非沒有道理。之所以收效甚微，或許是因為，還有那個蛋……」那個曾在顧沐白體內孕育成形、卻無法孵化成熟、破殼而出的蛋。就如同母親看著孩子，認為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一樣，顧沐白也不願意承認那個蛋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事實。所以一直以來，他用各種手段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保留著最後一線生機。
「小白，沒用的。」蘇小仙拉住了顧沐白，「其實你也很清楚，我是眼下唯一能解救這個局面的人。」她想到這裡，又想起了大人物在穆羽然的威脅下，慷慨就義，用他自己的生命換取蘇小仙安全的樣子。大人物曾經說過，他必要的時候，不惜一切代價，包括自己的生命。他做到了。他把生的希望和人類的未來丟給蘇小仙。難道說，他那個時候就已經預料到，其實蘇小仙將來也會面對和他一樣的局面？
「真是一個狡猾的老狐狸啊。」蘇小仙喃喃道。但是她絲毫沒有怨恨大人物的意思。對於一個情願以生命為代價、放棄自己包括理想、信念、三觀在內的所有，只為了換取人類未來可能性的老人，蘇小仙想不出任何理由怨恨。儘管他也在算計她。事實上，明明知道要犧牲自己，此時此刻蘇小仙卻並不怨恨任何人。無論是人類還是妖魔，他們都是羸弱的，需要她保護的，他們是那麼的渺小，蘇小仙怎麼會去怨恨他們呢？就如同有心胸的人類從來不會和渺小的螞蟻計較一般。——傳說中，螞蟻是只能感受理解到二維世界的生物，人類怎麼會和這樣的可憐蟲一般見識。
「那麼好吧，在最後的時間裡，我還是打算及時行樂，不留有遺憾的。」蘇小仙既然已經明了了自己必然的選擇，便也如同看開了一般，不再過分恐慌和焦慮，「說點讓你開心的事情吧，我曾經很喜歡你。」
那是她剛剛在清乾山見到顧沐白時候的事情。作為一個顏控，面對著長相完全戳中她的顧沐白，春心萌發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當然其後這種春心萌動隨著她和顧沐白之間關係的變化，上上下下了很多次，但是喜歡過就是喜歡過，經歷過這麼多事情的蘇小仙，不至於到了這時候還恥於承認這一點。
「是嗎？那林瑾清和穆羽然呢？」顧沐白忍不住問道。其實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但是他實在是很好奇。
「也喜歡過的。」蘇小仙毫不遲疑地回答，她目光平靜，理直氣壯，就如同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那般，「不過，喜歡的時間不盡相同。
顧沐白笑了。「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我相信你。所以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訴你。」
然後蘇小仙就看到，這個人前犀利霸道人後酷愛炸毛的男人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紅色。他湊在她耳邊說了一些話，聲音低低切切，如同深山之中叮咚的泉水，又似有人倚在春風裡輕柔地撥動琴弦。
他說，他也喜歡她。從看到她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了。但是他知道修士和妖魔是沒有好下場的，況且他有更重要的任務去做，無暇顧及兒女私情。那些年他一直故意同她作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一方面是因為他喜歡她，所以對她有更高的要求，另一方面，則是想讓她厭惡他，徹底斷絕自己的後路。
「現在想想看，我真是太傻了。刻意違背自己心意這種事情，沒有誰能真正做得到。」顧沐白微笑著說道，笑容里有一絲惆悵，「我的父君不愛我母親了，便是我能讓他刮目相看，逼著他賜給母親一個封號，又能如何？他依然是不愛她，而她已經作古，又何必糾結這些？」
「是啊。我們無論有多麼強大，都沒有辦法代替別人做決定，都沒有辦法左右別人的愛恨情仇。」蘇小仙感嘆道，「你母親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是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性格決定選擇，選擇決定命運。她的甜蜜和苦難，我們都沒有辦法代為承受。」
顧沐白彷彿觸動了心事一般，眼眸里有深沉的情緒一閃而過。他猶豫了一下子，正在想要不要開口說些什麼，蘇小仙已經轉頭將目光投向更遠處的天空。「我的時間到了。」她以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解脫心情說道。
如同大象能夠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從容安排後事，她心中產生了強烈的預感，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以一種從容甚至是期盼的心情等待著這一刻的發生。
「謝謝你陪了我這麼久。」蘇小仙對顧沐白說道。她覺得她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恬淡從容，她一向是急躁的，焦慮的，覺得一切充滿了不確定性，內心深處渴望安全感的人，但是此時此刻，她突然覺得，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
然後，他們嘴唇輕觸，禮節性地親吻。這個吻如同蜻蜓點水一般淺嘗輒止，但是蘇小仙卻覺得很滿足。她隱隱感到，就如同一個起承轉合的故事已經畫上最後的句號一樣，她心情平靜，已經了無遺憾。
天空陡然暗了下來。雲層低而密，堪堪向大地逼近。片刻之後，半空中開始有雪花落下，起初是紛紛揚揚的潔白雪花，但是漸漸地鬆軟的雪花轉為冷硬的冰雹，這冰雹的塊頭越來越大，又過了片刻，彷彿有無數塊大小不一、奇形怪狀的隕石落下。
蘇小仙並不擔心這些冰狀的石頭會砸到路人。早在她打算要離開的第一時間裡，她就做出警示，請所有生靈撤離地面，在幾十米深的地下藏身。這些巨大的防空洞寬敞明亮，儲備有足夠幾十萬人過冬的食物。在挖掘這些防空洞的時候，防空洞的空間只能容那些特權階級容身，但是在經歷了這麼多曲折和磨難之後，無論是人是妖，一個個生命以始料不及的遭遇紛紛隕落，人口急劇凋零之下，防空洞的空間足以容納剩下的所有生命。
「真是悲劇啊。我原先以為人固有一死，好死歹死都得死，但為什麼穆羽然和林瑾清就離開得那麼具有美感，而我卻必須接受被這堆莫名其妙的石頭砸死的命運？」蘇小仙一臉委屈地說道，她閉上眼睛，張開雙臂站在地面上，迎接等待天外飛石為她搭建的墳墓。
但是想象中被砸到的劇痛並沒有到來。蘇小仙詫異地睜開眼睛，看見身邊一條巨蛇如山般的龐大身軀。巨蛇用身體盤了一圈又一圈，將她裹在最中間，宛如地震中的三角安全區一樣，為她臨時搭建了一個安全地帶。
蘇小仙迷茫地像巨蛇望去，發現巨蛇的一雙豎瞳一動不動凝望著她，她從那豎瞳中看出屬於顧沐白的瘋狂和偏執。
「你瘋了！難道到了最後，大家不能互相保持一個美好的印象，體面地退場嗎？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原形很醜？」蘇小仙心中百感交集，口中卻嚷嚷道。
「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一個人去死的。」巨蛇口吐人言，赫然就是顧沐白的聲音。
「有用嗎？無謂的掙扎，反而搭上你的性命，何必呢？」
「總要試試看，才知道結局究竟會如何。要死大家一起死，黃泉路上也有個照應。」顧沐白說。
「可是……」蘇小仙終於不顧形象地大叫起來，「我最害怕蛇啊！你變回原形好不好，我才不要和蛇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