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潁川
潁川公主是長安的二皇姐,與長安並不算熟識。一方面是因為長安住東宮,她住西宮,平時甚少有接觸的機會。皇室的孩子不比尋常百姓家,兄弟姊妹間就算幾年說不上一句話也是常有的。
另一方面,她的性情也不對長安的胃口。事實上,潁川公主是才貌性情都極其出挑的女子。無論何時見到她,都是溫溫柔柔地笑著,風姿楚楚,翩然卓約。
只是,年少時的長安,並不懂得欣賞這份卓然。沉靜柔美在她眼中便成了呆板無趣,她更偏愛性子跟她一般活躍跳脫的人,儘管這樣的性子在大多數人的眼中多半算不上可愛。
但是,璟和喜歡她。他們志趣相投,言語相合,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皆是默契。
長安苦惱地嘆了口氣,看來她得再加把勁些才好,長安在心裡重重點了點頭。
自那之後,整個皇宮開始人心惶惶,陷入了空前的迷霧之中。那個整日帶頭調皮闖禍,跟著一群男孩子上串下跳的濟陽公主,竟然轉性了。不打彈弓不鬥蛐蛐,反倒開始頻頻出入潁川公主的起雲殿。看著到哪都蓮步輕移,見誰都笑不露齒的濟陽公主,那些平日里飽受她摧殘的宮人們心中著實滲得慌。
而我們的濟陽小公主顯然無法心領神會大家心中的真實想法,還在暗自陶醉自喜。誰說咱粗魯了?誰說咱沒氣質了?誰說咱不學無術了?
至於為何頻繁出入二公主的住所,原因無他,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耳。
起雲殿內,潁川公主凈手,焚香,一雙素手輕撫琴弦,曼妙的旋律傾瀉而出,十五歲的年紀,說大不大,卻已然及笄,臉龐依舊稚嫩,卻已難掩花容月貌。
長安雙說托腮,憊懶地半趴在桌子上,她得承認,彈著琴的皇姐周身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光華,連她都覺得著迷,她也得承認,皇姐的琴彈得極好,確實配得上與璟和哥哥琴簫相和。但是,她都不覺得無聊嗎?已經整整彈了兩個時辰了。
「皇姐……」終於她忍不住了,吶吶出聲道。
「怎麼了,長安?」潁川公主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望著長安柔聲問道。
「皇姐,你都彈了兩個時辰啦!」長安大睜著眼睛誇張地伸出兩個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不酸嗎?屁股不疼嗎?休息一會吧!」
潁川公主含笑點了點頭:「長安是無聊了吧?那麼,你想做些什麼呢?」
「我們去外頭玩吧!」
「玩什麼?」
長安眼珠咕嚕嚕轉動了幾下,繼而燦然一笑:「我們划船去吧!你看,現在春光正好,碧塘里正是荷葉田田的時候,我們輕舟泛過,漾開一池的碧波,鼻尖溢滿了荷葉的清香……」長安一臉陶醉地描述道,暗地裡卻悄悄吐了吐舌頭,跟這個皇姐講話可真累。
而潁川公主也終於被說動了。
「皇姐皇姐,快上來啊!」長安衣袖褲腳一卷,跳上了小船,朝著潁川公主招手道。
「就我們兩個嗎?這不太好吧?」潁川公主猶豫不決道。
「自己玩才好呢,帶著宮人管頭管腳多沒意思啊!放心吧皇姐,我經常來玩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在長安的再三保證下,潁川終於點頭上了船。
荷葉田田,清風襲襲,花香裊裊,實在是再愜意不過了。潁川公主也學著長安采了一片蓮葉蓋在頭上,頓覺涼爽了不少。
「皇姐皇姐,我們唱歌吧!此情此景,輕歌一曲,豈不妙哉?」
潁川掩唇笑道:「我自小不擅唱,沒得污了這景,還是長安來吧!」
「好啊!皇姐總彈琴給我聽,我不會彈琴,那就獻歌吧!太傅總說的那句話是什麼來著,嗯,投之於木瓜,報之以瓊漿就是我們這樣吧!」
長安聲線清脆利落,雖沒有時下女子的婉轉纏綿,卻別有一番味道,引得岸邊路過的宮人們紛紛駐足觀望。
不知不覺中,小舟盪進了一片蓮花叢中。整個宮中,就數這裡的蓮花最好!傳說,是當年太-祖皇帝親手所栽,只為惠寧皇后平生最是愛蓮。惠寧皇后歿后,太-祖再無心朝政,禪位高宗,從此,專心侍蓮。提起這段往事,宮人們無不唏噓。金戈鐵馬,縱橫天下,只因紅顏在側,一朝紅顏逝去,縱然坐擁天下,何樂之有?那時的太-祖,恐怕整個天下,在他眼中,也比不過愛人心愛的這片蓮池吧!
長安自小在宮中長大,看多的是在日復一日的期盼中,孤獨老去的紅顏白骨,對那些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總是歡喜的。
回過神的時候,看見潁川正趴在船沿上,半個身子已探在了外面,試圖采池中的蓮花。長安嚇了一大跳,大聲叫道:「皇姐,小心啊!」
沒想到,她突如其來的喊聲,反倒嚇得潁川一哆嗦,掉入了池中。她忙伸手去拉,但還是晚了,僅扯斷了她的一片衣角。
長安並不會泅水,只能六神無主地不停地呼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有人跳下了水,往這邊遊了過來。
長安呆愣愣地看著整個過程,腦子已經不會思考。皇宮裡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對於不順她心意的宮人她也常常會以「死罪」相威脅,但真真正正的直面死亡,看著一個生命在她面前漸漸流失,這卻是第一次。
當璟和把潁川救上船的時候,長安的腦中依然還是一片空白,身子抖得像篩。她哆哆嗦嗦地想上去幫一把手,卻被璟和狠狠推開。
他像不認識一般看著她:「原先只道你嬌縱,沒成想,小小年紀,竟惡毒至此!」
被推倒在地的長安驚愣在了當場!她不明白璟和是何出此言,更不明白她的「惡毒」要從何說起。只是捂著因為倒地而擦傷的手臂,倔強地忍著淚水,不解的望著他。
來到帝後面前的時候,通過璟和三言兩語描述的情況,長安終於知道了他的憤恨從何而來。他竟把她出手拉潁川看成了推潁川。
長安憤怒到了極致。年少時的她,理所應當地認為所有人都應該懂得她了解她,對於這樣的誤會,覺得完全無法理解、不可接受。
她辯解,可別說是璟和,就連帝后二人也並不完全相信她。他們愛她寵她是真,卻也對她的頑劣心中有數!
她嬌縱任性貪玩愛鬧,她過去的歷史劣跡斑斑。
想不到的是,此時肯為她挺身而出的竟是只有兩歲多的承兒。
他對著璟和揮打著他的小胳膊,嚷道:「里壞里壞,欺負嘟嘟!」
然後又騰騰騰跑到長安面前,用他白嫩嫩蓮藕一般的手臂蹭掉她臉上的淚水:「嘟嘟不哭!承兒打他!」
看到長安仍然沒有收淚的跡象,他便不知所措的跟著哭了起來:「嘟嘟哭,承兒也哭!嘟嘟不哭!」
那時的承兒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只是單純的感知到了璟和的怒火和長安的傷心,便不管不顧的為她出氣,安慰她。正是這份一無所知時依舊執著的袒護讓長安感動不已。能為她做到這一步的,也只有年幼到不通人事,只是單純的對喜歡的人好的承兒了。
大概也正是從這時候起,承兒真正成為了長安生命中難以割捨的一部分。只是那時的長安還不知道,正是這個自出生起,便對她表現出分外的偏愛的小小孩童,會讓她耗盡一生的心血來輔佐他,而他最終亦是以半生的孤寂來還了她。
子渭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情景,哭得天昏地暗的長安和承兒,怒氣沖沖的璟和,一臉無奈的帝后二人,還有因為溺水仍舊昏厥著的潁川公主。
子渭和承兒不愧是父子,連護短都護得一脈相承。子渭可以算得上這個世界上對長安知之最深的人了。在他眼裡,長安雖然頑劣調皮,卻從不胡作非為。
當他看到長安手臂上的擦傷,氣得對璟和拔劍相向,說他以下犯上。
那時的長安,心中並無多少尊卑的概念。就像她知道宮裡所有的宮奴都要聽她的,卻從沒想過為什麼。更不會覺得,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璟和哥哥會與她有什麼上下之分。但璟和與父母不信任的眼神卻一直留在她尚且童稚懵懂的心中,成為了一根不可拔除的刺。
那一年,她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