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長大
在建鄴待了一段時間后,天氣開始轉寒,錢包也漸漸鼓了起來,他們決定繼續南下。
他們首先想到的便是晉陵,晉陵與建鄴同屬揚州刺史,離的不遠,不過三五日的路程。兩人也不急著趕路,路過有意思的地方,都會停下來走走看看。
這日,在晉陵城外的官道上,遠遠看到幾個身著簡陋行伍盔甲的人押送著二十多個帶著手銬腳鐐衣不蔽體的人。他們身上布滿了猙獰的傷口,還都在滲著血。
雲起感覺到長安突然向他靠了過來,一雙軟乎乎的小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指。猜到長安可能是有點嚇到了,忙拍了拍她的腦袋安慰道:「別怕,這是在押送流放的犯人呢!」
「犯人?可裡面怎麼還有老人孩子?」
雲起也不解的撓了撓腦袋:「可能是連坐吧!」
「我朝律法,非謀逆大罪不連坐。哪裡會有這般多的謀逆犯。」長安疑惑地搖了搖頭。
「慎言,莫要惹禍上身。」一個路過的大漢怕兩人年紀輕不懂事招了忌諱,忙提醒道。
「大叔定是知道些什麼了?」
「也不是什麼機密之事。這些百姓哪裡是犯了什麼事,不過是因實在繳納不出逐年加重的賦稅被官府強征了土地,又無處安頓怕其鬧事上告,給其安了罪名強行流放了而已。」大漢嘆了口氣,小聲解釋道。
「他們……怎敢?!」長安又驚又怒。
猶記得那年父皇因為士族圈地的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罷免了出事幾地的父母官。如今,還沒過多久,倒是變本加厲了,強征了土地不算,還為了防止百姓鬧事,朝廷追究,把人都給流放了,真是好大的狗膽!
「世道艱難,朝廷不仁,貪官酷吏遍地,橫徵暴斂,生活不下去落草為寇的比比皆是,說句招忌諱的話,這般下去,恐是離改朝換代不遠了。」大叔唏噓道。
長安瞬間沉了下了臉:「大膽……」
雲起看了長安一眼,打斷道:「倒也未必是朝廷不仁,如今門閥權重,上令難以下達,朝廷很多時候恐也是有心無力。」
「瑞慶真的是個好皇帝,他每日每日的嘔心瀝血,心心念念的就是想給天下一個太平盛世……」長安低著頭喃喃道,眼中隱隱有水光閃動。
粗枝大葉的大漢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凝滯,忙扯開話題道:「嗨,不說了不說了,我們不過是混江湖的小老百姓,哪管得到皇帝老子的事。」
長安咬著嘴唇死死地瞪著正揮著鞭子驅趕著流民前行的兵士。
當看到那個渾身滲血的老人摔倒在地上,又被他們抽打著踉蹌爬起時,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憤,直直地就往那邊衝過去。
雲起忙拉住她:「你要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他們在做什麼?!你放開我!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長安捶打著雲起的手臂,讓他放開。
雲起吃痛,怕拉不住她,從後面摟住她,捂住她的嘴,在她耳邊低吼道:「殺了他們,然後呢?明天又會有新的府兵押送流民!你救下了這些流民,然後呢?他們依舊沒有土地,依舊要餓死!」
「我們進城去殺了那個狗官!」
「殺了之後呢?又會有新的狗官上任。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但是,我們只要一著不慎,這些流民通通都要給我們陪葬!」
話音一落,長安安靜了下來。
但云起捂在長安臉上的手卻瞬間潮濕了一片。
他拍了拍長安的肩膀,然後轉身走了開去。他知道,對此刻的長安來說,一個人靜靜地呆著就好,並不需要多餘的安慰。
「父皇啊父皇,你當日可猜到了會有今日的情形?」長安站在原地,靜靜北望著,神色茫然。
她的父皇,選擇了一種最和緩、最不傷筋動骨的方法來透支士族的生命。可這當真是最好的方法嗎?她忽然明白,當時的父皇可能已經意識到了他將犯下的是一個怎樣的錯誤,可他依然還是這麼做了!他的一生都在用仁義做賭博,而賭注是整個天下。可惜,帝王需要殺伐果斷,需要謀慮制衡,卻獨獨要不起這至情至性。所以,她的父親是個好丈夫好君主,卻永遠成為不了一個合格的帝王。
她靜靜站了好一會,心情才稍稍平復了些。轉過頭看到雲起正抱著大刀站在不遠處,同樣也是靜靜望向北面。可長安卻莫名地覺得他的視線落在的是比長安更遙遠的地方。
她走到雲起身邊,想到剛剛的事,微微有些赧然:「雲起,剛才多謝了,我……我沒弄疼你吧?」
雲起卻沒有回答她。過了好一會,他才轉過身來,自嘲的笑了笑,微微嘆息道:「我說錯了,憑我一人之力,盪不平這世間的不平之事!長安,我們都不行!根子壞了,也許,與其看它慢慢的腐爛,一遍遍的痛,不如乾脆一把火燒了,來年就抽新芽了。」
這個一向散漫溫暖的少年,在那一瞬間,如同一把出鞘的寶劍,散發出攝人的寒意。他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卻又莫名地顯得沉重,有種說不出的矛盾……
這件事後,兩人不知出於什麼心態,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在晉陵長住。然而日子卻開始平靜了下來。上次那樣慘烈的景象再沒有在他們眼前出現過。
初相識的時候,長安曾經疑惑過,雲起為何小小年紀不念書卻到處跑。剛開始以為是他窮,沒錢念書,只能小小年紀出來討生活。後來發現並不是,雲起他有能力讓自己安定下來,過豐衣足食的日子。
長安曾經問過雲起,雲起說,他早已出師,是出來遊歷的。長安不信,雲起說話淺白市井,從不引經據典,也不見有詩文禮樂之雅,跟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後來見識到他過人的心智后,長安才終於相信,他確實是胸中溝壑林立之人。
生活在一起后長安才發現,雲起其實極愛看書,但卻只看兵書,他常說大道至簡,一本兵書可推演世間萬般道理。長安不太理解,但云起本人便是最好的說服力。
雲起看似閑散,其實生活極其規律。早起練武,然後在沙盤上研習推演,晚上鑽研兵書。長安最喜歡的是下午,雲起會有時間陪著她到處吃喝閑逛。
文人四藝,雲起獨獨愛棋。每日都要拉上長安大戰幾局。長安年紀小,棋力弱,堪堪不過粗通皮毛,對上雲起,毫無招架之力。雲起說她算力是有的,可惜下的毫無章法,心也太躁。但云起依舊每日拉著她下的不亦樂乎,長安私以為這廝肯定是在她身上找優越感來了。長安不樂意奉陪的時候,他自己也能跟自己下的風生水起。
時間長了,長安一個人待著也無趣,就試著拿雲起的書來看。看著看著,竟也入了迷,漸漸品出了個中三味。她覺得雲起說的一點不假,兵書雖說是講兵事,但內里所涉及的內容實在是包羅萬象,既有各種地形地貌的展現、又有前人重要歷史戰役的總結,還有數理的運用和對人心的揣摩……確實可以推演世間萬般道理。至於雲起說的「大道至簡」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境界了,如今的她還無法領會。
不到三個月,雲起的那些兵書被她陸陸續續看了個遍!
連雲起都有些好奇了!看她翻兵書,不過是以為她好奇,沒想到後來,她竟似入了迷,女子好兵事的,實在是有些少見!
雲起上了心。之後每次在沙盤上進行推演的時候都會叫上長安一起。會有意識的給她演示一些有趣的戰略部署或是分析歷史上一些著名戰役的成敗關鍵。
長安越發覺得雲起不簡單!這個少年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謎團,越挖越讓人覺得看不分明。
沒過多久,長安就能在沙盤上與雲起對峙廝殺了。他們各領一軍,長安從開始的輸多贏少,到偶爾能夠不落下風。這等天分,實在令人心驚!雲起心想,長安若為男子,若不成知己,則必為勁敵!
長安就此如同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不太一樣!長安已入學多年,但直到此時,書本,才真正第一次向她展現出了魅力所在!
長安不再為雲起的終日忙碌覺得無趣,吃喝閑逛似乎也不再那麼吸引她了!當雲起的兵書已漸漸不能滿足她時,她便開始經常出入集市上的書局,常常一呆就是一整日。
長安的性子彷彿一夜之間沉靜了下來。話越來越少,發獃的時候卻越來越多。
或許連雲起都不甚明了她性情變化的真正原因,只以為她是看書入了迷。
事實上,隨著長安看的書越多,懂得越多,她心裡卻越是發沉!長安是極聰慧的人,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雖然很多都曾觸動過她,但到底受限於彼時的眼界,未能想到太多!如今細思,卻是觸目驚心!
她早已不是多年前那個,別人一安撫就真的覺得天下太平的無知幼童!她不想承認,卻又無法迴避,這個賦予了她生命和無上尊榮的皇朝早已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