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為難
楚離跟在江行簡身邊久了,一直把他和江行簡的關係定位於「雇傭」,從來只固守著自個劃下的界限,不肯主動朝外看一眼。
在外人看來,兩人之間的紐帶是「江行哲」,但對於他們自己來說,「江行哲」這個話題更像是一個禁忌。偶爾江行簡提起,楚離便聽著。江行簡不提,楚離從來不問。在「江行哲」身上,楚離似乎沒有絲毫的好奇心,雖然有少數幾次情緒略微激動,但更多時候他對「江行哲」是漠然的,更似被動地接受著江行哲這個名字帶來的一切「遺產」。
這其實是不太正常的。沒有人不會對跟自己如此相似的人產生好奇,何況表面上楚離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跟在江行簡身邊。他生活的環境,認識的人,接觸的事物……都和江行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即使他再沒有興趣,也不可能一句不問,但偏偏楚離好似從不關心江行哲的過去。而江行簡也默認了楚離的態度,對他的種種不合常理處視若無睹。
但在心底,江行簡不是不失望的。一個人的身體有了膿瘡,要擠破、挑開、痛過了才會好。如果粉飾太平,若無其事將膿瘡收藏,即使外表看似無恙,內里也會一點點爛下去,終究有沉痾難返的一天。
他心知楚離對過去有著心結,也一直等楚離問起,隨便問什麼都好,但卻沒想到陰差陽錯楚離會最先問起這個。
會議室有了短暫的沉默,江行簡斟酌著怎麼跟楚離說。這個問題勢必會牽扯到他和行哲曾經的爭執,但此時此刻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卻需要一個更合適的契機。
他想了想說:「《梨園》項目停了是我做的決定。」迎著楚離假裝平靜的眼神,他繼續道:「行哲出事前,我和他有些不愉快,算起來《梨園》勉強是個源頭。行哲出事後,我心情不太好,覺得沒有《梨園》也就沒有後面的事,乾脆停了它。」
這件事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理喻,但在楚離出事後的最初,江行簡真的是遷怒於周圍的一切。不僅是《梨園》,包括秦穆、趙雲生……甚至是他自己,他覺得都是造成楚離悲劇的兇手。那段時間他苛責著自己,也苛責著身邊一切和江行哲有關係的人。只不過多數人都不了解他反常的原因,只有極少數人敏銳地把他的反常和江行哲聯繫到一起。
他說完等著楚離反應,楚離的視線在劇本上游移,回想起去世前跟江行簡的矛盾,終於沒忍住又問:「你說跟江行哲因為《梨園》鬧得不愉快,是怎麼回事?」
江行簡苦笑起來:「你知道行哲喜歡秦穆吧?」
楚離點點頭。
江行簡解釋道:「江氏最初籌拍《梨園》時,秦穆想要雲林的角色,趙雲生沒有看中他。結果行哲去幫他求情,又被趙雲生頂了回來。為著這個行哲想要坐謝總的位置,我沒有同意。」
他幾句話說完了當初的事,但楚離身在其中卻是知道自己曾鼓了多大的勇氣。生平頭一次,他想爭取些什麼,既是為了秦穆,但何嘗不是想要證明自己。封塵的記憶一一蘇醒,曾經不甘又無能為力的情緒彷彿又一次在心底躁動。他認真地看向江行簡,問:「為什麼?」
江行簡看著楚離清澈的眼神,似乎回到了江家書房的那個下午。那是他和江行哲最後一次見面,江行哲也是問他為什麼?然而當初兩人誤會太深,江行哲根本沒耐心聽他解釋,而他因為謝家的事正焦頭爛額,也根本無心多解釋什麼。
他輕聲道:「行哲的這個決定太過衝動,我要為江氏旗下的公司的負責。」
這個理由只是擺在明面上的理由,更深的,他無法言說的理由是因為嫉妒。嫉妒江行哲肯為了秦穆不顧一切,所以他才會激烈地反對。
江行簡不知道楚離能否接受這個理由,但更多的理由現在根本不適合說。他靜靜地坐在那裡,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彷彿回到外婆病危前的那一刻。他站在病房門口,被剛剛知道的消息轟炸地頭腦一片空白,但偏偏他還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等著醫生向他宣判外婆的命運。時光流轉,這一次宣判的人換成了楚離,宣判的彷彿是他的命運。
會議室再次陷入了沉默,彷彿過了很久又彷彿才片刻,楚離刻意避開江行簡的視線,低頭看著劇本說:「其實……這件事你也沒有做錯。」
他說的不情不願,心裡卻是明白江行簡說得對。他對江行簡懷著誤解的時候,總是覺得江行簡處處為難他。但如今他站在客觀的角度看,江行簡其實沒有做錯什麼。他當時的行為更像是小孩子鬧著要玩具,無理取鬧的很。就算江行簡同意,董事會的人也未必答應。更何況擋在他前面的不僅是江行簡,還有坐在那個位置的謝元珣。任誰把他和謝元珣放在一起,恐怕都不會選擇他。
想明白了這一點,楚離的情緒微微有些低落,就聽著江行簡柔聲道:「不,我也做錯了。」
楚離訝然地抬頭,江行簡看著他,眼神專註,低聲道:「我當時對行哲的態度不好,其實我應該耐心跟他解釋的。但正逢謝家出了點事,我一時沒有顧上其他。」
「謝家出了什麼事?」楚離下意識問,問完他意識到什麼,胡亂補救說:「謝家就是謝總家吧?」
江行簡點點頭,彷彿沒有看出楚離的異常,說:「外婆那段時間幾次病危,一直在醫院搶救。」
「對不起。」
楚離訕訕地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江行簡道歉,本能覺得這件事是他錯了。
江行簡微微笑了起來,抬手揉了揉楚離的頭髮,說:「沒事,外婆後來沒事了,現在恢復的還不錯。」
「哦。」
楚離沒有繼續再問,注意力放回到了劇本身上。等他翻了兩頁劇本,問題又回到了最初:「你真覺得我能演雲林?」
江行簡點頭「嗯」了聲,「不過……」他說:「我只有建議權,能不能說服趙雲生最後還要看小離你自己。」
楚離嘟囔道:「……當初他連秦穆都沒看上。」
江行簡輕笑起來,暗示楚離:「《梨園》項目的投資是有一定限額的,趙雲生想要爭取額外部分,就要看能不能讓公司滿意了。」
楚離:「……」
……
江行簡的效率十分驚人,前一天才把《梨園空夢》的劇本給了楚離,第二天就跟他說帶他去見見趙雲生。
楚離剛熬夜看完劇本,雖然之前他就看過這個故事,但畢竟隔了有些時日,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了。如今剛勉強記下大概劇情,結果就要去見趙雲生。這簡直就是學生剛看完課本,還沒來得及複習就要上考場一樣。
「會不會太急了?」楚離不免忐忑。
江行簡不答反問:「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
楚離實話實說:「挺好的。」
江行簡微微頜首:「盯著這個劇本的人不少,趁著現在剛重啟很多人還沒收到消息,我們快一步爭取爭取。否則等知道的人多了,有些事就不好操作了。」
趙雲生不同於馬志明,換成馬志明投資人說想要塞個人進去,他肯定是舉雙手歡迎。但對著趙雲生投資人要是這麼做,他能直接甩臉走人。這也是江行簡說自己只有建議權,最終決定權還是在趙雲生手上的原因。最多他能借著公司施施壓,但其實關鍵還是要看楚離。
江行簡安慰說:「趙雲生和別的導演不一樣,他不看你是否有演技,他太自負,覺得哪怕是頭豬,他也能調|教出演技來。他看的是你和人物的契合程度,還有他認為的靈氣。」
之所以江行簡讓楚離去,一則是這個劇本真的不錯,可以說他絕大部分是為了楚離重啟的這個項目。二則《梨園》當初立項時,趙雲生曾私下嘀咕,覺得江行哲外形不錯,要是個普通人好好調|教調|教倒是可以演雲林,就是人看著有點傻,一根筋的在秦穆那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如今換成楚離,臉還是那張臉,起碼外形不需要擔心。至於其他……江行簡大概是情人眼中出西施,怎麼看楚離怎麼覺得好。
兩人收拾好,江行簡開車把楚離送到了趙雲生家。趙雲生的家位於海城相當出名的一個小區內,這個小區以天價別墅著稱。趙雲生在小區剛開盤時就買了其中一套,親自動手裝修收拾的十分雅緻。大概是這個緣故,他平素很喜歡在家中招待客人,但不包括像江行簡這樣帶著楚離明晃晃上門「潛規則」的人。
看到楚離,趙雲生輕輕哼了聲,不怎麼情願地開門讓兩人進去。江行簡是知道他的脾氣的,生怕楚離受了委屈,剛要轉身安撫楚離幾句,突然聽到了寧為學的聲音:「行簡?」
江行簡順著聲音看過去,才發現趙雲生家中已經有客人了。寧為學此時正坐在沙發上笑眯眯地看著他。隔著半人的距離,寧衛東陰沉著臉面無表情地看了楚離一眼,又冷冷轉了回去。
寧為學視線同樣掃過楚離,猜到了江行簡前來的原因,笑道:「原來行簡你就是趙導口中那個不受歡迎的客人。」
江行簡對他的調侃並不在意,只挑眉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寧為學笑著讓出了沙發的位置,說:「這不是看趙導一直在家裡歇著,想要請趙導出山嗎?結果才聽趙導說那部《梨園》又重啟了。怎麼,定下人沒有?」
江行簡示意楚離先坐,將將隔開他和寧衛東的距離,才說道:「演員的決定權在趙導手中,你問我我也不知道。」
「哼!」此間的主人趙雲生適時地哼了聲,顯然覺得江行簡在胡說八道。真要像他說的這麼清白,坐在一旁的楚離又是怎麼回事?
寧為學笑著打圓場:「趙導牆上有幅新畫不錯,我們去看看?」江行簡坐在這裡,只會襯得趙雲生處於弱勢地位。不如他們離開,留下楚離,反而弱勢的變成了楚離。說不定趙雲生心情還能好點。
江行簡明白寧為學的意思,小聲跟楚離說了聲,起身走到一旁。不過他沒有離的太遠,畢竟還有個寧衛東在。
「怎麼?」江行簡示意寧衛東。
寧為學苦笑:「林姨再有幾天生日,說是過完生日再送衛東走。把他留在家裡誰也看不住,只能我帶在身邊。」
江行簡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轉而說起其他。
兩人在這邊小聲說著話,客廳的那頭,趙雲生抽齣劇本冷著臉看楚離:「你對劇本熟嗎?」
楚離不提防他一上來就這樣問,微微點了點頭。
趙雲生表情稍緩,他對楚離並沒有意見,但就像江行簡因為江行哲遷怒他一樣,他同樣是因為江行簡遷怒到楚離頭上。圈內的人都知道,趙雲生最煩楚離這種關係戶。只不過當初他可以不給江行哲面子,卻不能不顧慮江行簡的態度。好在楚離並不是那種一眼看去讓人討厭的人,外形又符合他對人物的想法,他決定還是給楚離一個機會。
趙雲生想著說:「你對劇本熟就好。你不是想要雲林這個角色嗎?其中有段戲是雲林學狗叫,你現在學一遍給我聽。」
楚離:「……」
說起來劇本里是有這麼一段戲,但嚴格地講此雲林非彼雲林。因為劇情跨度時間大,雲林的戲份主要集中在兩個年齡段,八|九歲時和成年後。而學狗叫這段戲正是小雲林的戲份,和成年後的雲林根本沒什麼關係。趙雲生這樣有些故意為難人的意思。
不等楚離說話,坐一旁的寧衛東先嗤了聲,斜眼瞥了楚離一眼,一副欠揍的表情。楚離從進來就沒正眼看過寧衛東,如今見寧衛東把嘲笑赤|裸裸寫在臉上,心頭那縷名為「爭氣」的小火苗呼啦啦就躥了半人高。
他實在看寧衛東有些煩,又覺得江行簡為他出人出力,他要是被趙雲生為難住就此退縮,似乎有些對不住江行簡。再說學幾聲狗叫又沒什麼,反正聽到的也沒幾人。他學著寧衛東的樣子斜瞥了回去,沒什麼好氣地瞪了寧衛東一眼,咳了兩聲清了清喉嚨,若無其事地依著趙雲生的要求叫了幾聲。楚離給自己的行為冠以高大上的意義,名曰為藝術獻身。
他剛學完,一旁的寧衛東驀地起身,滿臉驚愕地看著他。彷彿想到什麼,寧衛東猛然上前一步抓著楚離的t恤咬牙道:「你再叫幾聲。」
楚離:「……」
他後知後覺地想到什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