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要求

  人一旦對某件事起了疑,便如心中種了刺,輾轉反側時刻難安。


  楚離關於雙胞胎的試探便如一根刺,扎的張啟國這個慣常溫吞的老男人一夜難眠。他翻來覆去想著這件事,從久遠的記憶中把零散的、不多的線索一一串起,仔細推敲了一遍又一遍。


  恍如大地驚雷,在某個瞬間他突然想到什麼,然後懷揣著這個讓他三魂去了兩魄的猜測,趕著早晨最早一班高鐵出現在了海城。


  張啟國到來的突然,楚離明顯吃了一驚。掛斷了電話,他不免去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昨晚他跟張啟國說起雙胞胎的事時,對方雖然反應大,卻也只是讓他仔細問問情況,並沒有流露出要來海城的意圖。如今不過一夜,到底怎麼回事?


  楚離捏著手機眉頭皺起,靠坐在餐桌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落在江行簡眼中,只以為他還在糾結兩人的事。剛剛楚離那聲「舅舅」,江行簡聽得清楚,自然便將「舅舅」和楚離的反應聯繫到一起。便宜舅舅也是舅舅,他以為楚離是擔心過不了家人這一關。雖然楚離不提,但看得出來楚離跟張啟國關係不錯。他既是肯替原身背債,又操心張啟國的工作安排,顯然是認可了自個的身份。如此一來,兩人之間雖沒了血緣的束縛,卻又多了一個「便宜舅舅」的阻礙。


  張啟國……江行簡試圖回憶起對方的模樣,可他過去對楚離的「家人」並不在意,張啟國又是那種老實低調的性子,想來想去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略微頓了頓,他若無其事走到楚離身邊,把手裡的粥擺到餐桌上,臉不紅心不跳地問了句:「舅舅的電話?」


  舅舅!


  饒是楚離滿懷心事,也被江行簡這聲不要臉的「舅舅」驚了一把。他不自禁睜大眼睛看向江行簡,江行簡像是沒有看出楚離的反應般,一本正經地問:「舅舅有什麼事嗎?這麼早找你,是四海的工作不順利?」


  現在不過早晨七點多,沒事的話江行簡想不到張啟國這麼早找楚離能幹什麼。


  楚離被他這種理直氣壯的態度震到,一時忘了糾正他的稱呼,說:「舅舅來海城了。」


  江行簡訝然:「真有事?」


  楚離遲疑地點點頭。關於雙胞胎的猜測,楚離尚未告□□行簡。本來依著他想,現在他是楚離,即使「楚離」真和江家有關係,他也不打算認回去,那麼其實跟江行簡說不說都無所謂。但張啟國這麼一來,擺明了就是有事,楚離想到後面的種種牽扯,似乎就不好再瞞著江行簡。


  他頓了頓,慢吞吞道:「昨晚謝外婆還跟我說了一件事。」


  「外婆說什麼了?」江行簡立刻意識到接下來的話將是重點,當下坐到了楚離身邊。


  楚離看著他:「謝外婆說當初我媽生的可能是雙胞胎。」


  「什麼?」江行簡臉色大變,驚訝之情毫不掩飾,看反應顯然之前並不知道。楚離飛快補充道:「謝外婆說只是可能,她也是聽說。」


  江行簡沉吟不語,楚離不了解外婆,他卻是知道,外婆敢這樣說就是有幾分把握。他很快把楚離昨晚的失態同張啟國一早到來聯繫到一起,意有所指地問:「你懷疑『自己』是?」


  這似乎能很好地解釋為什麼「楚離」同「江行哲」長得近乎一模一樣,再往深了想,為什麼行哲出事後還能在「楚離」身體內醒過來,似乎也算找到了理由。


  江行簡轉念間,楚離已點點頭,輕聲道:「我昨晚給舅舅打電話試探說起『江行哲』的事,舅舅反應很大。結果你也看到了,舅舅一早就趕到了,說想去墓園看看……」說到這裡楚離也覺得命運似乎太過操蛋,他沉默下來,想到墓園躺著的正是自己。


  楚離情緒低落,江行簡顧不上去想這亂七八糟猶如一團麻的過去,伸手安撫地把楚離攬入懷中,輕拍著後背安靜下來。


  他的懷抱很溫暖,似乎摻雜了兄長的可靠和情人的甜蜜,楚離整個人忽的放鬆下來。彷彿獨自跋涉千山萬水,頂著如山的重量,正茫然四顧找不到出路之際,有人突然出現,不僅伴他同行,還替他分擔了全部的重量。這種感覺實在美好,模糊了兄長和情人的界限。楚離恍惚覺得心底有什麼在緩慢滋生,如漫山遍野的□□,讓人著迷而沉醉。


  他依賴地靠在江行簡肩頭,像是跟自己說,又像是跟江行簡說,「我覺得現在就挺好。」


  不管「楚離」是不是和江家有關,不管江行哲和楚離到底有無關係,他無意把封塵的往事翻騰出來,更不打算去探尋背後埋藏的秘密。這樣想時,楚母那張睡著而平靜的臉在心底一閃而過,楚離覺得無論對自己還是對楚母,維持現在就好。


  江行簡聽出了楚離的言外之意,嗯了聲拍著楚離的背沒有再說話。


  ……


  楚離見到張啟國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了。


  海城的交通在全國也是出了名的糟糕,尤其是早晨擁堵的車流彷如老年人的血管,黏澀而堵塞,逼得急性子的人分分鐘能體會到什麼叫做想原地爆炸。楚離不屬於急性子,但想到張啟國還在車站等他,走走停停間不免也要發幾句牢騷。這還是他跟江行簡都沒吃早飯,要是再晚一些,估計他更能體會到什麼叫寸步難行。


  在一路見縫插針,左衝右突之後,江行簡把車停在了車站南廣場。不等車停穩,楚離便低頭解著安全帶,亟不可待地要去見張啟國。江行簡看他「過河拆橋」的模樣,忍不住苦笑,趁著楚離低頭之際抬手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裝著不在意道:「中午我給你打電話,喊著舅舅一起吃個飯。」


  考慮到張啟國可能會跟楚離說什麼,江行簡併不好出面,但他又急於在楚離的「家人」面前搏點存在感,想來想去便找出吃飯這麼一個「曲線救國」的法子。


  楚離解安全帶的手頓了頓,掀起眼皮看了江行簡一眼。他明白江行簡的意思,正因為明白才遲疑。不知怎的,楚離突然想到那句「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雖然江行簡的臉怎麼都和「醜媳婦」套不在一起,但這麼正兒八經把江行簡帶到張啟國面前,似乎就有點那個意思。


  車廂內一時安靜下來,窗外喧鬧的人聲越來越遠,彷彿被隔出一個單獨的世界。江行簡看著楚離,面上不動聲色,心臟卻高高提起,讓他好似回到幼時的每一場考試前,而楚離正是決定他命運的考官。


  楚離的動作變得緩慢,在江行簡眼中像是慢鏡頭般。好像過了幾秒,又好像過了很久,楚離才慢悠悠點點頭說:「舅舅喜歡吃辣。」


  江行簡的眼中遽然有了笑意,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看著楚離微微笑了起來。楚離被他笑的不好意思,惡狠狠瞪了江行簡一眼,自己也情不自禁笑了。


  因著這個片段,楚離一直到見到張啟國心情都很好。大概是他已做了決定,又有江行簡的支持,彷彿無論張啟國說什麼,都無所畏懼一樣。他沉著氣,張啟國卻是滿臉憂慮。在廣場旁邊的快餐店內,他垮著背靠窗坐著,見到楚離下意識搓了搓手,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幾乎把唉聲嘆氣寫在了臉上。


  「……小離。」張啟國好似做了什麼對不起楚離的事一樣,低著頭喏喏叫著。


  「舅舅。」


  楚離坐到張啟國對面,視線落在張啟國面前的早餐上。不知道張啟國點了多久,那幾根油條已經冷掉了,看起來好像根本沒人動過。楚離伸手挪開盛油條的盤子,說:「舅舅你沒吃飯吧?我也沒吃,再叫點什麼吧。」


  張啟國想到待會要跟楚離說的事,一顆心糾結在一起,根本沒什麼胃口吃飯。他搖搖頭,說:「小離你吃吧,我吃不下。」


  楚離想了想,收回了喊服務員的手,端坐在那裡,單刀直入地問:「舅舅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張啟國沒想到楚離如此直接,愣了愣才苦笑著看向楚離:「小離,我……」他彷彿不知道該如何說,「我」了半天乾脆一狠心掏出錢包,把那張保存完好的,略微泛黃的照片推到楚離面前。


  「小離,這是在你爸的遺物裡面找到的,舅舅……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跟你說。你看……」他緊張地搓搓手,「你昨晚說起來,舅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爸臨死前什麼都沒說,你媽……你媽又是那樣根本稀里糊塗什麼都不知道,我就是想……想你不知道也好,免得心裡惦記著這件事……」


  張啟國語無倫次、顛三倒四,楚離卻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這張照片所吸引。


  照片上,年輕的楚母隔著漫長的時空彷彿正看著他,眼神木然好似壓抑著什麼情緒。楚離不自覺想到楚母躺在療養院的樣子,心情莫名跟著難過起來。


  張啟國的聲音在耳旁響起:「……當初你媽生你生的突然,一直到你出生,舅舅才知道……現在想起來你爸給你過滿月時,其實小離你看著已經有兩三個月大了,只是當時也沒多想……」


  年輕時,楚母同張啟國姐弟兩相依為命,張啟國從未想過姐姐會騙自己。彼時兩人一個在海城上學,一個早早輟學在忻城打工。在張啟國的眼中,姐姐漂亮能幹,必然有著遠大的前途。誰知楚母沒等到大學畢業,突然就結婚生子,而張啟國第一次見楚父,已經是楚離出生后了。


  最初的兩三年,楚母看著精神狀態還好。雖然有些不大願意見人,但交流起來和常人無異。只是隨著楚離一日日長大,楚母的情況越來越不好,總是說有人要害她,在偷偷監視她。


  張啟國問過醫生,醫生說楚母這種情況應該是受過什麼刺激。可他對楚母在海城上學的經歷一無所知,問楚父,楚父也是含糊其辭。當時他不覺得,現在想起來,楚父陪著楚母尋醫問葯從不肯回海城,寧肯坐車去更遠的中京。


  這十幾年,楚父對楚母不離不棄,對楚離也照顧的十分妥帖周到。只是……張啟國想到那張壓在書中的照片,不由苦笑起來。如果不是他打算賣房子收拾東西,這張照片將永不見天日。這些年楚父也好,楚母也好,對照片上的另一個孩子都絕口不提。楚母情況特殊,楚父……張啟國嘆息一聲,憑著他對楚父人品的了解,楚父根本不是那種對自個孩子不聞不問的人。如果那個孩子出了什麼意外,楚父至少也該說一聲。除非——那個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


  「小離……」


  張啟國吭吭哧哧講到這裡,小心地打量著楚離的神色。他雖然沒有明說,但聽的人都應該明白,如果照片上的另一個孩子不是楚父的,那麼楚離顯然也不是楚父的孩子。


  不給楚離反應的時間,張啟國彷彿下了什麼決心,一口氣道:「小離,舅舅覺得人不能沒了良心。你、你爸這些年對你沒得說,要是、要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只認你爸一個爸?」


  楚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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