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羲和畢竟是妖后,而非專職形象設計師。在覺得常儀初步合格后,羲和就放過了她。沒有了羲和的課程,常儀的時間充裕了許多。驟然清閑,她甚至有了無所事事的感覺。當然,修行之人永遠不缺打發時間的手段,比如閉關。比起什麼都缺唯獨不缺危險的洪荒大地,東皇宮無疑是風水寶地。然而,常儀畢竟是客人。哪有跑到別人家閉關的道理?
太一事務繁忙,不能整日陪著常儀玩耍。常儀自己找樂子,難免就遇上了意外。
東皇宮火氣濃郁,像個大火爐。於常儀,那裡適合修行,不適合居住。常儀時不時出去散步,納涼。天河邊是個好去處,清爽,人少,風景好。
那一日,常儀在河邊散步,突如其來的風,將紗巾吹落在水中。天河不是凡水,落入其中的東西,用法術取出來——常儀是辦不到的。常儀折了一截樹枝去夠漂在水面上的紗巾。她得小心,自己別掉到水裡。夠了兩下,始終差一點兒。紗巾隨著水流,慢慢的漂著。常儀無奈的拿著樹枝追。
終於,紗巾被橫在水面的樹枝攔住。常儀扶著岸邊的樹榦,抓著樹枝,輕巧一挑,紗巾勾在了樹枝上。常儀將樹枝收回,把濕漉漉的紗巾拿在手裡。
舉目四望,常儀發現,周遭是全然陌生的景物。原來,她已走了很遠。
遠處隱隱有琴聲傳來,清越雅正,聽了便覺心情舒暢。常儀循聲而行,來到一片桃林前。這片桃林十分古怪。林中桃樹,有的花苞掛在枝頭,有的花朵盛開,粉紅一片,有的花瓣零落,翠綠的葉子蔥蔥鬱郁,有的,樹枝上沉甸甸的結著桃子。一片桃林,卻好像不在一個季節。
林間有石子鋪就的小徑。常儀沿著林間小徑行走,終於看見了撫琴之人。那是個青年,一身青色長袍,相貌端正,眉目慈和,旁人見了,便覺他是個好人。「好人」坐在一棵掛滿了桃子的樹下,旁若無人的彈奏。若是頭頂桃花朵朵,微風襲來,飄落花瓣點點,大概會是風流多情吧。可這頭頂桃子……或許是樸實?
常儀退開半步,依著路邊的桃樹,聽「樸實的好人」彈琴。
曲調換了九次,「樸實的好人」以一連串平緩的音符收尾。他看向倚樹而立的常儀,笑容淺淡。
常儀站直身子,用羲和教導的禮儀,優雅矜持的行禮,道:「打擾了。」常儀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位。按理說,只要是修道之人,都可以稱「道友」。然而,人總有爭強好勝之心,修道之人,也要分個高低上下。跟腳,年歲,亦或是道行。比贏了,叫聲「道友」,是折節下交,是平易近人,是心胸寬廣。比不過人家,口稱「道友」,是不知好歹,是找打!即使當時不被找麻煩,後面也有一打小鞋等著。天宮裡,只要是喘氣的,都比常儀厲害。眼前這位,聽琴音不是那種人,實際,誰知道呢。常儀又不想上杆子裝孫子,乾脆將稱呼略去。
那位「樸實的好人」不計較常儀的打擾,也沒因她的小聰明惱火。他看向常儀,微微頷首,道:「仙子也是愛琴之人?」
常儀輕輕搖頭,道:「我不懂琴,只是覺得好聽。」
「哦?仙子聽到了什麼?」「樸實的好人」饒有興趣的問道。
「我聽到,道友是個豁達的得道高人。」常儀試探道。
「人?」「樸實的好人」若有所思的說,「原來人族已經有仙了嗎?你的功法,並非當日女媧所傳。」
「先祖在遷徙中與其他人失散,族中並無法術留傳。」常儀道。
「太陽真火霸道無比,即使得金烏精血相助,也後患無窮啊。」那人細細打量常儀,道。
「多謝道友提點。」常儀客客氣氣的說。她自然知道太一所傳道法的霸道兇險,那又如何?若不肯冒這份險,她早就不存在了。只是,金烏精血?精血並非尋常血液,太一那麼大一隻鳥,榨乾了也出不了幾滴。他做了什麼?
很多時候,客氣同於疏離,等於拒絕。「樸實的好人」聽懂了常儀未盡之意,不再糾纏於此。他說:「仙子能有今日,難能可貴,只是……吾觀仙子運勢低落,恐諸事不順啊。」
這話似乎……常儀壓下心中的彆扭,隨口應道:「所以我把諸事放下,只出來散心。」
那人搖搖頭,道:「難道『散心』不是諸事之一?仙子有避禍之心,卻不曾真的避禍啊。」
「請教道友,我該如何呢?」常儀問道。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進了某個套路。
「諸事不順,自然是『諸事』不為。然,何為諸事不為呢?」那人搖頭長嘆,「世上怎會有真正的『不為』呢?」
「所以?」常儀眉頭微蹙,道。這套路,越來越明顯了。
「自然是尋旁的法子避禍了。」那人答道。
此人是騙子,鑒定完畢。常儀淡定的看著「騙子」表演。
「既然災禍無法避免……禍患亦有大小,當避大就小。」那人掃了一眼常儀手腕纏著著的半干紗巾,「仙子今日遇到了怎樣的『禍』?」
「比如遇見了您?」常儀用輕柔有禮的語調說。不怪她不客氣,任誰都不會對詛咒自己的騙子有好臉色。
因著常儀不客氣的言語,或者說,突變的畫風,「騙子」愣住了。好半晌,他忽然放聲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常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決定離開。
就在常儀轉身之際,那人終於再次開口。他氣喘吁吁的說:「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誰這麼對我說話了。」
常儀端詳著「騙子」,確定他不是「怒極反笑」。她疑惑的說:「你似乎很高興。為什麼?」
「今日諸事不宜,除了大笑。」「騙子」說,「在我面前,他們都小心翼翼的,連帝俊和太一,也是斟酌了又斟酌。無趣得緊!」
「他們怕你?」常儀試探著說。
「我有一個了不得的妹妹。」「騙子」說,「你若知道她,也不敢這般與我說話了。」
「你怪她?」常儀疑惑的說。
「只是覺得無趣。」「騙子」說,「小丫頭,你不怕嗎?」
「為何要怕?」常儀問道。
「因為你有妖皇當靠山?」「騙子」饒有興緻的說,「我的靠山更大啊。」
「是啊,我有好大的靠山。你的靠山不會更大的。」常儀勾起唇角,俏皮的說,「我相信,天道的格調。」
「天道以萬物為鄒狗,何來格調之說?」「騙子」問道。
「茫茫洪荒,無邊無垠。天道怎容許小肚雞腸之人,看盡天地浩大?縱一時猖狂,終有儘是,何懼之有?」常儀道。決定人的成就是什麼?是的,智慧、容貌、家世、機遇,這些都很必要,寬廣的胸襟同樣必不可少,甚至有的時候更加重要。在凡人唯物的世界尚且如此,何況唯心的神話世界?好吧,通俗的話就是,心胸狹隘的,打不過常儀的靠山。乾的過金烏一窩的,心胸寬廣,不會因為她的幾句話,專程收拾她。
「好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吾乃伏羲。」「騙子」,不,伏羲一邊說,一邊觀察常儀的神色。
常儀瞭然。當年第一個站出來召集眾妖的,是帝俊和太一。金烏一脈是當之無愧的妖皇正統。除了帝俊和太一,尚有許多大神通者,修為不遜他二人,同樣以妖族自居,然終究晚了一步,或心甘情願,或心懷怨恨,屈居其下。帝俊與太一對他們也算客氣,頗多封賞。不管心裡怎麼想,至少面子上,可謂是君臣相得,其樂融融。伏羲與女媧也曾是這些大神通者的一員。然而,金烏強悍,卻非洪荒最強者。聖人鴻鈞橫空出世,先是用絕強的實力令眾生拜服,后是傳道,施恩於眾多大神通者。鴻鈞高卧九重雲,身居混沌中,和哪一方勢力都沒有牽扯,多他一個也無妨。可偏偏,鴻鈞將女媧收做弟子,還言她日後可成聖。那聖位,伏羲是沒有的,帝俊與太一,也是沒有的。於是,女媧與伏羲尷尬了,他們兄妹與妖皇,也尷尬了。女媧造人成聖之後,這尷尬愈發明顯了。女媧受不了,去混沌深處定居。伏羲留在妖族中,繼續受著這份尷尬。
妖族那筆爛賬,和常儀是無關的。她輕輕一笑,稽首道:「常儀,見過伏羲道友。」
「原來是常儀仙子,伏羲這廂有禮了。」伏羲朗聲一笑,拱手道。
有了這次愉快的相遇,常儀與伏羲算是有了交情。作為人,常儀天然對伏羲有好感。伏羲相貌堂堂,博學多聞,沒什麼架子,很好相處。哦,除了有時候說話像詛咒。
伏羲是推演命理的高手,一言可斷吉凶。然而,他從來不說好的,只會把壞的告訴當事人。他的「預言」精準,那些「壞事」總會發生。他就是洪荒版的卡珊德拉,總是預言災禍。
常儀曾好奇的詢問伏羲,為何要多管閑事,討人嫌。
「如果是好事,只管開開心心的等著它上門便是。就因為是災禍,才要告訴他們,讓他們早做準備啊。」伏羲淡然一笑,頗有幾分兼濟天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