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早稻翻秋
在這些族人眼裡,妘君就像東邊的巨型祭壇,有擎天撼地之能,妘君一日沒有倒下,這天就不會塌。若說妘君是他們的信仰,仙人一般快活美好的妘君夫,就像潤物細無聲的春雨,在不知不覺中滋潤他們的心靈。
妘君夫面色依然和煦,而他們的族長氣勢不減,可見事態並沒有嚴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生肥熟肥,也就常年下田的女人們聽懂了,卻沒有兩千斤的概念,只知道族裡有很多糞肥。所以恐慌就像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
漸漸地,族人也看明白了,這兩人是在鬧彆扭呢。生性單純的族人們,盼著他們妻夫恩愛早生貴女還來不及,哪有半點看笑話的心思?
妘山妘林剛要上前勸說,便被妘君的黑臉嚇退了。
妘君下令了:「大事面前沒有親疏之別,沒有個人得失。那些徇私的話,就不要來說了。這十年來,我對山嬸和林嬸都沒留情過,這並不代表我不敬重你們。」想了想,還是補充了一句,「對巧巧,同樣如此。」
女神已經破例對她徇私了三次。被妘山質疑有異心之時,女神不問緣由便攬下全部,一句「她的所作所為都是授我的意」,為她正了名。第二次,秧好一半禾,育秧是水稻高產的第一關,懷疑她育秧不力時,也只是一句「下回再犯,我絕不姑息」。第三次,石碾失敗時,也不過一句「有我在,你就不會失敗」。
女神是不耐煩管她了嗎?眸光有一瞬黯淡,也只是一瞬。女神護她,是女神的情分。女神不護她,是女神的本分。這並不代表女神就不在乎她。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妘山和妘林這兩個元老還動不動就被罰跪呢,族人還不是對她們敬愛有加?她如今的所行所為,就像在所有人都脫光的浴池裡包著裹羞布。一直以來,種稻子,搞發明,她都是存著討好女神的心思的,所以一有閃失就一蹶不振。她害怕失敗,不敢面對。
或許,她是該長大了。
卸下心中包袱的阮巧巧把劉海撩開,朝女神挑了挑眉,既然女神說了大事面前沒有情面,她也不用顧惜女神的面子了,露齒一笑道:「妘君既然給了巧巧解釋的機會,恐怕在妘君心裡,對自己的判斷也沒有十分把握吧?早在早稻收割之時,我便與長君子說了,早稻秋種,宜早不宜遲。並非是我魯莽冒進,而是,時不待我。我只有七天時間做準備,因為在七月十五之前,秧苗必須移栽到大田。」
她是六月二十日開始著手,七天浸種催芽,十七天育秧。保證七月十五日前能夠移栽,這樣才能確保水稻在九月中旬安全齊穗。
「哦?」妘君眸光微動。果不其然,人還是要逼上一逼的。為名聲而戰的小傢伙很是不同,哪裡不同她說不上來,但是這樣的小傢伙,配坐享她的大業。
微含笑意的聲音不含一絲戲謔和輕蔑,就只是在笑。彷彿面對的是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慎重的女神不會輕易拋出底牌。這種被看重、被忌憚的感覺,就是最好的鼓勵。阮巧巧忽然嫉妒起那些能跟女神共事的族人,女神這樣的人,真的很難讓人不升起「拋頭顱灑熱血」的豪情。
想做女神的左膀右臂,自然得拿出自己的本事。「我聽過一句話叫,二十而立,就是二十歲的人能夠獨立面對一切風雨,擔負起傳承子嗣的重責。」
「水稻的一生與人無異,從種子萌芽,到長根、莖、葉,這個就像人的童年期。抽穗開花,繁殖種子,就像咱們人到了十四、五歲可以婚嫁生子一般。等到水稻的齊穗期,就像人到了而立之年,她要承擔起為人父母的責任。」
「有趣有趣!可是這跟早稻秋種有什麼關係?」姜君道。
「尋常的早稻之所以過不了秋天,因為它們也有為之色變的東西,喜溫喜光的水稻最怕的就是九月寒流。我從長君子口中得知,最遲九月中旬天氣會驟冷,日照變短。所以我必須得保證九月上旬讓水稻安全齊穗。我說了,齊穗期就是水稻的而立之年,只有堅強勇敢的母親才能抵禦寒流,才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我們往常育秧要一個月,你說十七天。三個月才能齊穗,你這隻要兩個月。育秧情況還不得而知,妘君夫還是慎重著說話比較好!」妘山簡直要懷疑她是在說醉話了。
因為普通的早稻氣候是從春到夏,從低溫到高溫。秋種的,卻是從夏到秋,從高溫到低溫。完全迥異的光溫環境,幾乎是天方夜譚的設想。稻是喜溫作物,高溫條件下的水稻會加快生長發育。現代有一種逆自然的技術,催熟,通過人為刺激加速作物的成熟過程,這就是早稻秋種的精髓。
前世村裡大媽的聲音猶在耳畔,「做秋種啊,甭想別的,就是在搶天,在變天之前把兩個月的高溫搶到手,用肥料把它催熟。」其實就是在搶,搶後期為時不多的光溫條件。又是在趕,抽穗開花必須趕在低溫前頭。
肥,是催熟水稻的關鍵。
很難跟這些原始人解釋這種違背自然規律的事物,所以阮巧巧才拿人做比喻。又僅僅是比喻嗎?水稻有水稻的一生,人有人的一生,世間萬物莫過於此。看懂了它們,就會發現它們像人一樣可愛和偉大。
「就像人到而立之年,尋常人要二十年。可是有的人,只要十年。這個人十歲就能獨當一面,十歲就擔負起自己的使命。」堅決的聲音如珠玉擲地,「她是巧巧眼中最了不起的人。若沒當年的事,十歲的她還只是個承歡膝下的頑劣孩童。促使我們成熟的,不是時間,而是經歷。所以山嬸,你還覺得我的水稻不能早熟嗎?」
他們自然知道妘君夫口中的「她」是誰,都默了。當年的事就是他們的禁區,即使他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即使堅信妘君有通神之能。那些鮮血,都是午夜夢回的痛。然而,那些犧牲又像太陽的光,是溫暖的,照耀他們前行的路。有了英明的族長,再有了船,十年前的悲劇就不會重現。活下來,才是對先烈們最好的致敬。
頭一個從情緒中走出來的妘林擠著賊眉鼠眼道:「那人的事你也敢拿來說,小心晚上從床頭打到床尾。」
族人齊笑,其樂融融。
口誤,還來得及嗎?見女神面色不虞,阮巧巧撓頭,聲音隱有畏怯,「巧巧的眼裡心裡只有她一個,沒想到旁人。」
真是越說越錯了,趕緊糾正道:「巧巧的心中也有你們,她是最重要的那一個。」好像還不對,這不是給女神搞特殊化嗎?她要學習女神,做一個大愛無私的妘君夫。
撒謊的孩子不是好孩子,阮巧巧不敢撒謊,「她是巧巧的妻主,你們是巧巧的家人。不管是為了誰,巧巧都會肝腦塗地。」吐了下舌頭,嘴角彎出調皮的弧度,「所以你們應該不會介意,妘君確實比你們重上一點點,再加一點點……」
面上有一絲燥熱,妘君冷酷無情的大族長形象都快穩不住了。一想到回頭造船時被沒羞沒躁沒臉沒皮的妘山帶頭取笑,妘君整個人都不好了,名聲都被這傢伙給敗盡了!
黑著一張撲克臉,妘君要把這幫人拉回嚴肅的正途:「愚蠢,連句話都說不來。你先前說,沒有肥力的保證,這些秋種的早稻必然會顆粒無收。意思很明白,肥料就是縮短水稻生長時間的外力。七天的準備時間確實很倉促,是我錯怪你了。肥料既然關係重大,刻不容緩,我親自帶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