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人性
身上是抽絲剝繭的痛,心裡是遙不可及的人。
白露蜷縮在蘆葦蒿里,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縮成一團。
她只是怕嚇到那些在旁邊水塘里戲水的孩子,她覺得他們年紀還小,不應該看到這樣鮮血淋漓的怪物。
她的身體每一寸都是血肉模糊,每一處都是千刀萬剮,剛剛挪行過來,地上的沙子黏在身體上,宛若最粗糙的磨砂,將她手上的原本便碎裂的血肉再一次磨得血肉模糊。
血肉從白骨上生長出來,破碎又癒合。白露迷迷糊糊的蜷縮在地上,抱著膝蓋,咬住了牙。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只要忍過去了,一切都好了。等我好了,我就離開這裡,去一個沒人的地方自我了斷。我見了師傅最後一面,我該慶幸啊!
可想著想著,她心裡有一團委屈的情緒不由自主的涌動著,咬著唇情不自禁的小聲哭泣了起來。
師傅忘了她,師傅怎麼了忘了她呢?
她將自己蜷縮的更小了,只傷心的想著,師傅忘了她,一定是生她的氣,都是她自己的錯,都是她不該說出那樣無情的話,沒有想辦法早點來救她,就算是掩人耳目也不該說出那樣殘忍的話,教師傅那樣傷心,所以她才會忘了自己。
都是自己的錯,都是自己的錯。
她只是這樣想著,旁邊卻突然傳來一聲孩子的驚叫。驚叫聲和哭泣聲此起彼伏,白露動了動身子,艱難的轉動血肉模糊的臉朝那邊看。
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被發現,嚇到了她們,可後來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透過青青的蘆葦蒿葉條,被光照的斑駁的視野里,幾個孩子驚恐的往水上跑,踩著鵝卵石石灘往岸上跑去了。一個小男孩子光著半截身子,又哭又喊拚命的朝岸上游,一隻從水裡伸出的手伸出來,泡的發白帶著青紫色,掛在他的腿上,將他緊緊的拉住,往水下沉去。
那些孩子明顯是被嚇慘了,一個個慘白著臉頭也不回的朝岸上哭爹喊娘的跑了。
水祟由淹死的人怨念而成,盤踞於河流湖海。今日這一幕,不過是水祟要拉了替死鬼下水,日後才好投胎。這種低潛水澤里的水祟是再小不過的精怪,尋常的人家若是遇見了,膽子稍稍大些的漢子把它從水裡一拉,保准撲騰兩下就化作了一縷青煙。
這種最末等的水祟,離了水就活不了,對普通人根本造成不了威脅,如今也只有找上這些孩子的份。
那群孩子嚇得哭喊著,頭也不回的跑了。白露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她的身體還沒有長出皮膚,只忍著身上的劇痛,每走一步,從四肢百骸都要傳來幾乎無法承受的血肉撕裂之痛。
那孩子被拉進水裡,已經嗆了好幾口水,哭喊聲漸漸微弱,他半個身子沉在水裡,已經失去了意識。那水祟冒出半個被湖水泡的青白的腦袋,一縷縷黑髮在水中浮浮沉沉。它看出來這邊站在岸邊的血人是個厲害人物,可又捨不得手下抓著的這個獵物,只齜牙咧嘴的朝她低吼著。
白露搖晃著,步伐不穩,竭力走到了湖邊。她看那個水祟沒有放人的意思,只一隻手按在了湖水之中。一股黑氣從她的手掌中蓄勢而發,剎那間,那一條河流的河水,全都頃刻蒸發。
那水祟不知道岸邊這個血人只一手按在塘水中,便將這一整個偌大的河塘給蒸發了。河塘下的河床上凈是沙土,裡面埋藏著半掩的白骨,濕漉漉的水草全搭在上面,缺了水的魚兒從水中落下,落在濕噠噠的的細沙上。
那個長相可怖的水祟離了水,連求饒的聲音都沒發出來,便成了一縷青煙,四散開來。被水祟拖下水的孩子掉落在沙土上,咳了半天才有了一絲氣息。
白露艱難的伸了手,將他從沙土上拖了上來。旁邊的魚兒在空氣中痛苦的掙扎著,渴求著河水的擁抱。白露將那個孩子拖上了河岸,喘著氣癱在地上。
她一揮手,那頃刻前被蒸發的河水重新在空氣中凝結成水珠,磅礴大雨頃刻而下,將河底的黃沙衝擊的一陣昏黃。那在河床上搖頭擺尾的魚兒得了雨水的滋潤,扎進了水中,搖擺著尾巴歡快的遊走了。
空氣中像是隔了一層透明的紗簾一般,沒有一滴雨水一絲涼意透過來。白露看著那河床里黃沙掩埋下的白骨漸漸消失在水面,知道那都是往日里被之前的水祟所害死在這湖裡接替上一任的人,只嘆了口氣,道:「早去投胎,莫要再害人了罷!」
白露坐在那個孩子旁邊。這裡緊挨著鍾武山,又不是喧鬧的市集,山裡野獸多,放這個昏迷的孩子在這裡,保不齊什麼財狼獵豹看他單了,趁他昏迷了要她的命。
她想摘片旁邊的青蒿葉子,使了一葉障目的隱身術。可那青蒿葉片邊緣鋒利,又薄又銳,不過是一抹,便在她的手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白露不在意那個血口,可是她如今實在太過虛弱,昨天那千絲剜肉利刃刻骨之法重創了她的身體,坐在那地上,硬是拽了半天,還是沒有扯下一條青蒿葉來。
她實在是太累了。白露看了看旁邊的那個昏迷的孩子,知道他只是嗆了兩口水,不時便會醒來。自己待在這裡氣息強大,一般的野獸也不敢輕易靠近。她左右看了看,最後還是把自己用法術織就的紅色羽衣蓋在了他的身上,自己單單的穿了個外衣,抱著膝蓋,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她睡得太沉了,往日里所有的疲倦齊齊的湧上了心頭。她本想挪到一邊去睡,怕這個孩子醒了之後自己這幅模樣會嚇到了他。可偏偏身子不聽使喚,已經全然的鬆懈了下來。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有人輕輕的推了她一下。白露的身子先是顫了一顫,之後才慢慢的抬起了頭。
面前一對好奇的眼睛,正眼巴巴的瞅著她。
天上頭還是青天白日,上好的天氣,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片雲。白露眯著眼睛,看面前那個孩子。
她以為她睡了很久,可事實上她只睡了那麼幾息不到。不過是眨眼的功夫,這個孩子就行了。
那男孩子七八歲的年紀,穿著一條黑布麻面的褲子,朝她紅著眼睛,劫后余驚又怕又膽怯的說道:「小姐姐,小姐姐,我怕!」
大概是知道自己被面前這位渾身血污的小姐姐給救了,覺得她是個活人,那男孩子抓住了她的一個袖角,嗚嗚的哭了起來:「小姐姐,剛剛這河裡有人在拉我的腳,小姐姐,阿丑好怕.……小姐姐你帶阿丑回家去好不好?」
白露見他不害怕,自己慢慢抬了手,摸了摸自己的麵皮。她的血肉生長的很快,臉上已經有了基本的容貌和脈絡,除了脊背上和胳膊上的皮肉還沒長全,其他地方都與常人無異了。
不過是個孩子,白露心一顫,只伸手想要拉他,朝他竭力擠了個笑,只說道:「你自己一個人回家去,小姐姐跟在你後面,陪你走。起來,乖,你記得回家的路吧?」
那孩子眼淚止不住的流,很明顯是剛剛被嚇壞了,臉色不是一般的蒼白。他嗚咽著搖頭,只跟她哀求道:「小姐姐,你背我嘛,阿丑腿軟,阿丑走不動,爹爹總是背阿丑的,小姐姐,阿丑要你背我嘛!」
白露嘆了口氣,只朝他說道:「那好,我背你到了可以看見你家的地方,你就下來自己回家。姐姐有事,姐姐不想進你們的村子,你說這樣好不好?」
阿丑連忙點頭。白露吃力的站起來,把阿丑背在背上,脊背上被他一壓,腿一軟差點跪下去。
白露悶哼了一聲,慢慢的走了起來。
阿丑今天被那水祟一嚇,除了嗚嗚嗚的哭就是翻來覆去的說回家要挨罵。白露背著他,在那青蒿叢里往他們來時的路走著。
阿丑趴在她的背上,劫後餘生的驚恐和害怕過去了,止住了眼淚,又開始朝著白露問東問西:「小姐姐你是從哪裡來的?」「小姐姐你好好看,阿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小姐姐你這麼好看的人!」「小姐姐要去我們村子里吃飯嗎?牛娃他娘在村裡開了飯館,炒的飯菜可好吃啦!」「小姐姐要去村子上游的李家村買布匹嗎?」
白露聽著耳邊這孩子聒聒噪噪的問話,心裡又是一陣無奈。被這孩子這麼充滿活潑氣息的一問,不知不覺,她的心裡的抑鬱少了很多,只輕聲溫和的說道:「沒事,姐姐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只是路過,我不吃飯的,我也不去買布匹.……」
前面一陣吵嚷聲順著蘆葦里飄蕩的飛絮飄了過來。白露停下腳,只站在那裡。一大群帶著鋤頭棍棒的青年人過來了,為首一人哭哭啼啼,看上去是個婦人模樣。
白露一看那些人的架勢,知道應該是逃回去的小孩,回去告訴了村子里別的人阿丑被水祟拉入水的事情。
果不其然,為首的那個哭哭啼啼一邊大罵一邊往前走著的婦人眼尖,遠遠看見了站在遠處蘆葦盪里的白露,尖叫了一聲,朝這邊衝來。
阿丑趴在白露背上,先是伸長了脖子,像只望見了歸林的鴨子,興奮的喊了一聲:「娘!」
接著他看到他娘那來勢洶洶一副吃人模樣的可怖樣,嚇得一縮脖子,只害怕道:「這可怎麼辦,娘這回饒不了我了!」
白露本不想被其他人看見,她現在是魔,不想驚擾了村民的生活。
那婦人沖了過來,白露放下阿丑,阿丑又怕又喜的站在那裡,又怕挨打,又歡喜的很,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只僵硬著身子等著之後的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