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圓
夏末初秋,透著難掩的頹靡之勢。
龍七葉坐在鏡台前,輕輕摸了摸自己額間的血痕,她長發挽作隨雲髻,墜那一支素來不離身的流紋銀釵。
「好看嗎?」她偏了偏頭,流蘇發出細微的聲響。
小蛟點點頭,「真好看,今日是要出門嗎?」
「要去見一個老朋友,你要同我一起嗎?我一個人忙不過來。」龍七葉抬手在她眉間也點了一筆硃砂,「這次的老朋友,你一定會喜歡。」
是屬於赤帝祝融的印記。
「難道是老情人?」
龍七葉起身,裙擺潮水般滑落,「故人越來越少,情字害人不淺。你可聽說過遠山道人?」
「清源山的遠山道人?」小蛟眼裡放出光來,「你認識遠山道人?他英俊嗎?俊俏嗎?天啊,我還是一條魚的時候就聽過他一劍劈開清源山的故事。啊……」
最後一聲是頭上又被龍七葉敲了一下,「你現在也是條魚。都和你說了,紅蓮是個半吊子,遠山是女子,這世間劍用的最好的女子。」
「當日清源山劍宗沒落,以至於清源山為妖孽所佔,門派沒落,是遠山一己之力劈開清源山,震懾群妖,方有清源山派的今日。」
「不想百年未見,七葉倒也會夸人了。不過劈個山罷了,不值一提。」廣袖白袍的女子站在門口,眉眼間傲氣凌然。
「說曹操,曹操到。」龍七葉快步走到她面前,靜靜看了一會兒,笑道,「你同以前也大不一樣了。」
遠山隨著她笑,目光在她發間銀釵上多停了一會兒,又道,「車架已備好,東西都帶上吧。這是新收的徒弟?」
「是啊,這是小錦鯉,還有一隻小狐狸。」龍七葉眼角瞥向小蛟道,「將桌上的匣子抱好,我們出門了。」
小蛟眼神止不住往遠山身上飄,低聲應了,將碩大的紫檀匣抱在懷中,遠山從她懷中奪走,道,「還是我來吧,小姑娘力氣小。」
「你啊,就是心疼徒弟的命。」龍七葉又在小蛟頭上敲了一下,小蛟鼓鼓嘴,心裡卻是不自覺的安定了下來,這幾日龍府發生的事讓她不自主的就心裡害怕。
遠山準備的馬車很大,內飾極盡華麗,四角垂著白玉香囊,錦被軟墊一應俱全,龍七葉斜靠近錦被裡,「遠山你真是會享受。」
「這車是你的。」遠山即使是此時也挺直了背,坐得端端正正。
「年紀大了,不記得了。」龍七葉提起茶几上的小壺倒了三杯,遞給二人之後自己放重新靠回去啜飲。
小蛟的眼神躲躲閃閃的盯在她身上,雖然從英俊變成美麗,但是並不妨礙她崇拜魚生里第一個偶像。她一邊想著劍仙把劍藏在哪裡了,一邊將茶水往自己嘴裡一灌,「噗……」
遠山先是有些不明白,看小蛟跌落在地變作一條金色錦鯉,旋即瞭然,忙吩咐人去打水,哭笑不得的對龍七葉道,「你既知道她不能喝酒,怎麼好喂她。」
「多喝幾次就好了。」龍七葉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清源山的酒真是一絕,到時候給我帶個兩壇。不,是十壇,也不對,都給了我吧,以後你不在了,就喝不到了。」
「他也會給你的。」遠山臉色嚴肅的看向龍七葉,「七葉,如果我只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子,等上個幾年,便去嫁人了,如果我只是個劍修,等上個幾十年,人死了也就萬事空了。可是我已然是仙體,不死不老的這麼等著,我等不下去了。他如果覺得是我這個師父的錯,便是我的錯吧。」
龍七葉拎起小壺仰脖灌下,清冽的酒一路從喉嚨燒到胃,灌完她一抹嘴,「原該是你的劫數,罷罷罷。誰讓你收了這個兔崽子呢。」
小蛟在地上啪啪的甩了兩下尾巴,誰讓我這個兔崽子被你收了呢,快給我水啊,要乾死了。
兩個時辰后,馬車已經停到了清源山腳下,龍七葉道,「從帝都到這裡的路程本要月余,你們清源山的神駒不錯,回頭給我兩匹拉酒。」
遠山摸摸白馬的脖子,說道,「這是你當年拉車的麒麟馬後代,比不上當年先祖了。不過也比凡馬好多了。」
「你到底還藏了我多少東西?」龍七葉搖搖頭,「這是強盜。」
二人的身影一白一藍走過山間小徑,看得水盆里的小蛟羨慕不已,什麼時候自己也能做一條像師父一樣的魚就好了,簡直是魚生巔峰,尾巴忍不住高興的拍起了水面,濺了端盆的小劍修一臉水。
遠山於藏劍閣中捧出封印多年的佩劍,劍身上銹跡斑斑,她眼中酸澀,到底也沒濕潤,想來是忘了該如何哭了。
龍七葉從腕間摘下龍紋香球,伽藍香溫柔的伸出出手,包裹住遠山同劍。
「以後我就是你師父啦。」遠山牽著一個小少年的手,從清源山的小徑上山,少年緊緊拉著她,眼神滿是依戀。
那時候的遠山眉眼溫婉,雖然靈根極佳,卻心思不在修鍊上,少年卻是好強的性格,在遠山帶他入門之後,修鍊堪稱一日千里,甚至修習了一手好劍術。
終於,他厭煩了遠山這個師父,他要下山了。遠山臉上有些寂寥,「徒弟你為什麼一定要下山?修道之人何苦染上紅塵。」
「紅塵中也能修道,呆在清源山,和坐井觀天有何不同?」少年卻神情驕傲自負,執意持劍下山去了。
小蛟聽到遠山口中低聲喊了明夏,比樹葉落地的聲音還要輕,遠山自責,是自己這個師父沒有用,讓他瞧不上了。
十年間,遠山的徒弟明夏成了名聞九州的劍修,他是眾人口中稱頌的大俠,可漸漸的他的名聲變了,他同妖孽廝混,好勇鬥狠。清源山當時的宗主下令,要遠山親自去捉他回來領罰。
遠山去了,沒有人想到溫婉的師父同長大的明夏會產生情愫,在小蛟看來,是變壞的明夏刻意勾引了遠山。
紙終究包不住火。
清源山劍修來了十二人來清理門戶,遠山同明夏被困在劍陣中,幾次交鋒,遠山都不肯下手傷人,明夏終於耐心用盡,對遠山道,「師父你到底在猶豫什麼?今日不是他們死便是我們死,你居然還手下留情?對你來說,我算什麼?」
遠山尚未開口,明夏竟將她推到劍鋒處,自己斬殺了兩人後逃走了。遠山重傷而回,被囚禁了三年。此後宗主去世,清源山沒落,便有了遠山劈山一事,劍修們不計前嫌,推了她當宗主。
後來,明夏死了,遠山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她只是安靜的帶回了他的屍體,將他僅剩的殘魂封印在自己的本命劍中。
「為什麼我要這樣被困在一把劍里?為什麼?你不是宗主了嗎?你為什麼不派他們去找方法?」明夏的魂魄日日在劍中嘶喊。
遠山也縱著他,每次都是好嚴相勸,可笑明夏成了劍魂仍然是不安分,妄圖走魔道那套聚魂奪魄的法子。遠山搖搖頭,將本命劍封印在藏劍閣深處,一開始便是她錯了。
「一開始便是我錯了。」當日傷心的遠山與今日淡然的遠山重疊在一起,她的手掌在刀刃上劃過,隔開長長的口子,「辛苦你這些年困住它了。」
血氣迅速蔓延整把劍,上頭的銹跡慢慢褪去,變回小蛟香氣里看到的樣子,可是為什麼裡面沒有龍七葉呢?
龍七葉捏著尾巴將她從水裡拎起來,「還不趕緊幹活。」
小蛟一甩尾重新變回俏麗的少女,嘟著嘴將匣子推到龍七葉面前。龍七葉從裡面取出三支清香,「遠山,你決心已定,這支香,你去上給清源山這些先輩吧。得仙身而求死,當是清源山第一人。」
藏劍閣中設有歷代宗主排位,往日都是由遠山主持祭祀的,今日獨她一人站在靈前,她沉默不語,恭敬的上了香,轉頭又去看龍七葉面前的劍,「他的屍身在後山冰洞中,可需要我帶你去?」
「不必,就在此處吧。我不想見他,你最好也別見他。」龍七葉將一丸香放置在劍身之上,「今日也不用香爐了,就用你這寶貝劍吧。」
血腥氣瀰漫開來,帶的後面馥郁的香氣都腥甜,這一味香她做了足有五十年,一直存放著希冀遠山不要用,結果還是用了。小蛟這次一種香料也沒有聞出來。
「遠山,我叫這個香,劍魄。第一味是你的血,你明知他心術不正,卻不加以勸阻,第二味是龍鱗,龍鱗無香,只當是我隨手放錯了,第三味,是佛蓮,第四味……」龍七葉一一細數,嘆了口氣又道,「你要知道,他如若還是不能醒悟,最終是什麼下場。天道倫常,非你我能抗衡。」
遠山眉宇間傲氣散去,如百年前一般溫婉柔和,笑容讓人如沐春風,「七葉,保重。」
香燃盡,地上的劍也碎成粉末。小蛟抬頭朝遠山處看去,人已不在,「她……她人不見了。」
「逆天轉命,魂飛魄散了。」龍七葉用手攏起地上的粉末,小心裝在備好的盒子里,粉末難集,她小心翼翼的裝了許久,生怕漏掉一點,「劍仙與本命劍本是一體,這也算是她留下的了。」
小蛟跪在她身邊,半晌輕輕開口道,「……我不會這樣對你的。」
龍七葉在她頭上重重敲了一下,「你啊我的,沒個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