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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二進小院的門前,來了一對年輕男女,做的是夫妻打扮。
男子年約二十上下,穿著青衫戴著四方平定巾,雖說樣貌身段氣度全然不及孟秀才十之二三,倒是比周圍人顯得出挑很多。
女子,也就是方才出言嘲諷之人,看起來也就十七八的樣子,模樣應屬上乘,穿著大紅的掐腰小紅襖,就是一開口就沒好話。
戲子是下九流的行當,是有錢人的玩物,還是沒法脫籍的賤籍,拿戲子比人甚至於惡劣過將人比作叫花子,差不多就相當於指著人家的鼻子說不是人了。
雖說那年輕女子並未指名道姓,可她說戲子之前卻提了一句「孟大哥」,卻等於是將意思挑明了。
大青山這一帶,姓張姓周姓王的偏多,幾乎佔了一多半人口。像祁家大少爺的姓氏是絕無僅有的,因為他壓根就不是這裡人。孟這個姓氏也是如此,一聽這姓就知道是外來戶,還是來了沒多少年家裡頭人丁稀少的那種,因此絕不可能出現張冠李戴的情況。
只聽這話茬,周家阿奶登時腦海里閃過一句話——狐狸精來了!!
再定睛一看:「咋那麼丑?」
托天生大嗓門的福,周家阿奶即便是嘟囔聲,也比尋常人正常說話的聲音響,起碼她周遭的人都聽到了。沒聽到或者沒聽清楚的也不要緊,因為咱們還有一隻時刻彰顯存在感的小八哥。
「咋那麼丑?咋那麼丑!醜醜丑!!」
這下子,不單是那年輕女子的面色變了,連帶她身畔的夫君也漲紅了臉,面紅耳赤的怒道:「哪裡來的扁毛畜生!」
「畜生你說誰呢?」周家阿奶怒了。
「畜生!畜生!你個扁毛畜生!!」小八哥的聲音尖利刺耳,光吼還不算,它還有個俯衝到了那書生面前,貼著他的面頰飛過,嚇得人家尖叫一聲,它倒是樂呵了,「嘎嘎!扁毛畜生!!」
「對,就是畜生!狗東西上門叫囂也不仔細認著門,長得寒磣腦子死蠢,我看你們呀……」周家阿奶頓了頓,狀似認真的打量著倆人,倒是將對方弄得心裡一突,「你這伢子尖嘴猴腮,一看就是個福薄之人,這輩子別想有成就了,撐死了也就一白頭秀才的命!你這女娃一臉刻薄窮酸相,就算有到了跟前的富貴也能被你自個兒給作沒了,刻到了骨子裡的窮命,想改命我看也只能重新投胎了!」
小倆口登時懵圈了。
……
花轎之中,周芸芸已經忍不住捂臉了,都不需要親自瞧一眼,她就知曉自家阿奶和小八哥已經跟來人懟上了。不過,轉念一想,懟上也不錯,起碼聽著來人先前那話頭明顯就是來找茬挑事兒的,那就別怪自家人懟她一臉了。
當下,周芸芸淡定了,開始盤算著什麼人會叫孟秀才「孟大哥」……
周芸芸氏真的淡定,外頭的小倆口也是真的一臉的羞憤欲死。
小倆口一個是孟秀才的同窗,另一個則是孟秀才先生的閨女,倆人倒不是跟孟秀才有多大的恩怨,而是單純的心裡不平衡罷了。
儘管世人將尋常百姓出身的書生皆喚作寒門子弟,可事實上這些所謂的寒門子弟之間的差距也是極大的。譬如,本身就小有資產的人家、父輩都念書做學問的,還有就是雖目不識丁卻家裡多有田產的,以及真正家徒四壁者……
最後一種其實是很罕見的,因為這年頭讀書所需要的花費真心不少,若是真的家徒四壁是沒法供應得起的。
可凡事都有意外,像孟家,本身就是外來戶,來時估計是帶了些盤纏的,也拖人輾轉在楊樹村落了戶,買了一小塊地起了幾間房子。可旁的卻是一直沒有置辦,只跟人賃了兩畝旱地種些麥子玉米等糊口。只這般,他們仍咬牙供了獨子念書,雖說毅力可嘉,卻也難免叫孟秀才成了私塾里的奇葩。
最奇葩的還不是孟家窮,而是孟秀才本人。
正常人或多或少都會因為自身不如他人而感覺到一絲自卑,然而孟秀才這人奇就奇在他對於很多事情是完全沒有概念的。
譬如說,同窗每日午時吃的都是精細的白面或者大白米飯配菜,而他吃的則是粗糧餑餑合著腌菜,然而他並不會因此感到自卑,並非心理有多強大,而是他無法感受這兩者有何區別。
再譬如,旁人一入學就是青布長衫,而他卻是直到考上了秀才以後才穿的青衫,在此之前,他的打扮同一般農家子弟毫無差別,甚至很多衣裳上頭都打著難看的補丁,便是如此他也依舊沒有感受到任何異樣。
吃穿用度,於孟秀才而言就是生活所必須的,至於品質如何,他真的沒有感覺。唯一有感覺的文房四寶,也因著當時私塾里規定,每旬考試最佳者得一份獎賞,而這獎賞就是文房四寶,不單夠他自個兒使喚,還能多出不少來。
最叫人氣憤的就是他的天賦了,也沒見他有多用功,人家就是每旬都能考第一,且第一和第二之間差距甚遠,完全不是那種可以追的上去的。
很不幸的是,那個回回第二的人就是眼前這個被周家阿奶氣得幾乎要背過氣去的倒霉蛋兒。
其實,自打孟秀才雙親亡故后,這個萬年老二就立馬飛身成為第一了。可問題是,這個第一是怎麼來的,連他自個兒都心裡明白,一方面感慨孟秀才天賦雖高卻被家裡拖累,另一方面又覺得老天真有眼,三年孝期不進私塾念書,光靠自個兒在家裡自學能學出什麼花樣來?他這個第一,遲早名副其實。
於是,萬年老二盼啊盼的,終於盼到了孟秀才出孝,結果人家壓根就不來私塾,特地跑去問了一聲,孟秀才只告訴他,家裡沒錢付束脩,況且在哪兒念書不是念呢?又不是剛認字的時候了,還要先生眼巴巴的盯著。
無奈又氣憤之下,萬年老二跑到先生跟前添油加醋的告了狀,一次不成便兩次,幾次下來原先對孟秀才抱以極大期望的先生,也頓覺失望不已,只覺得這人驕傲自大,不過是傷仲永罷了。恰此時,先生的閨女年歲也大了,本想著孟秀才前程遠大,才想促成這麼親事,如今越看越不像樣,竟是尋死膩活的要另嫁他人。在苦勸無效之下,他只能為他閨女和學生辦了親事……
所以說,其實楊樹村那頭從一開始就弄錯了,孟秀才的確是他先生眼中的乘龍快婿,可事實上倆人壓根就還沒有定下來,只是先生有那麼個意思,也同孟秀才通了氣,後者沒答應亦沒反對,這事兒便算是默認了下來。
可誰叫世事難料呢?孟秀才的雙親意外身亡,他本人要守孝,沒法再繼續進學不說,又因為他雙親亡故時,正好是他考上秀才的后一年,他這一耽擱就是兩屆也就是五年的時間。
秀才並不稀罕,舉人才叫真的稀罕。
人家本身盤算得好好的,孟秀才十四歲中了秀才,三年後十七歲就能考舉人,考中了立馬成親。可因著雙親的亡故,孟秀才得在今年也就是他二十歲及冠之年才能考上,且他還在這期間浪費了足足五年光陰……
完了,徹底完了,這親事不作罷也不成了。
哪怕他先生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卻最終敗在了妻女手上,在徹底絕望之後,他便託人跟孟秀才說了一聲,說得很是委婉,只是告訴他,閨女已經定親了。
那是發生在前年的事兒,那時候萬年老二剛考上了秀才,加上他家境不錯,也勉強能跟乘龍快婿搭上邊,
然而,甭管怎麼說,兩邊多少還是有些不滿意的。萬年老二雖不曾拒絕這門對他有益的親事,可心底里終究還是有些不舒坦,只覺得自己又一次成了老二。先生家的閨女也一樣不怎麼舒坦,先不說前程不前程的,就算親爹是讀書人,她本身也沒多少文采,她看的是人!
若說孟秀才是面冠如玉的俊朗公子,那麼萬年老二……
基本上就三山子那種德行吧,不能說他樣子不好看,只能說平凡,可因著素日里比較會打扮,看起來倒也還算是挺精神的。起碼單獨看著還真不賴,湊到一起就一下子顯出誰是山寨貨了。
這小倆口只這般磕磕碰碰的過了兩年,一朝聽聞孟秀才要成親了,皆在心裡打起了小算盤。
萬年老二覺得,就孟家窮成那個德行,正常姑娘家都不會願意嫁的,也就是先生看在前途無量的份上才願意將女兒搭上,這還失敗了,只能說命太差。先生家的閨女也琢磨著,再好能好過她?女子本就好比較,尤其在打聽出嫁給孟秀才的不過是個鄉下姑娘后,更是生起了一股子自豪感,非要親眼瞧瞧不可。
瞧就瞧唄,這不,瞧出禍事來了。
……
「你這潑婦好生無理!孟兄怎麼會跟你們這種人家結親?」
「就是!孟大哥怎麼變成那樣了,好生沒眼力勁兒!」
周家阿奶見他們在回神之後居然還敢回嘴,登時怒了:「哪裡的瘋狗跑上門來叫囂?你奶奶我這輩子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你說我無理就是無理了?還是書生呢,尊老知不知道?沒爹沒娘教訓不要緊,你奶奶我今個兒就好好教教你個孫子什麼叫做講理!孫子!!」
「孫子!孫子!!」
被一個鄉下老婦人指著鼻子罵孫子已經夠丟份了,沒曾想一個破鳥還跟著湊熱鬧。
小倆口氣得面色通紅,偏生他們本就不擅長罵架,憋了半天那萬年老二才恨恨的瞪了周家阿奶一眼,怒道:「罷了,不跟這蠢婦一般見識,我們去找孟兄。」
「對,找孟大哥去,瞧他結交的都是些什麼人呢。還有我爹應當也來了,叫他好生說說孟大哥,結交匪類,自甘墮落!」
周家阿奶是沒念過書,卻不代表她感覺不到對方在罵她,眼見那倆口子繞過她就要進門,當即一個箭步衝上去,沖著那女子面上就是一口濃痰:「呸!」
「呸呸!!」小八哥也來湊熱鬧,可惜的是它只能模仿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的尖叫聲衝破雲霄,自是驚動了院子里的人。而此時,已經臨近吉時,裡頭的人原本就打算出來了,聽著這聲兒自是飛快的竄了出來,一多會兒外頭就圍了個滿滿當當。
周家阿奶還在叫囂:「叫叫叫!叫個屁!你叫得比我家老母豬發|情還難聽!趕緊閉嘴吧!蠢貨!」
「閉嘴!周大牛你給老娘閉嘴!!」
小八哥歡快的蹦躂著,渾然不知自己竄了詞。不過此時所有到場的賓客都圍了上來,倒也沒再在意小八哥說了什麼,只七嘴八舌的議論了起來。
人群里的議論直接分成了兩撥。
一撥是楊樹村裡的人,也就是屬於周芸芸的娘家人,他們討論的重點是,這小娘子的膽子夠肥的,居然敢正面懟上周家阿奶。
要知道,在幾十年前,周家阿爺剛過世,周家阿奶自個兒還是個小婦人的時候,護著三子一女大戰周家族人三百回合,硬是保住了所有的家產,還逼得對方不得不低頭道歉,連當時的周家族人都被她弄了個灰頭土臉,好長一段時日都抬不起頭來見人。而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周家阿奶功力見長,作死的人卻是一看就弱得不行。
對此,楊樹村的人有志一同的對這倆口子表示了由衷的同情憐憫。
「天可憐見的,回頭這倆娃兒不會哭死吧?」
「周老太啊!那可是能把他們自個兒族長逼得頭髮一把把掉的人,就這倆小東西,還不夠她一根手指頭捏的。」
「咋這麼想不開呢?就算要死,這跳井上吊抹脖子……咋樣都可以,幹啥非要跟周家杠上呢?瞧著還人模人樣的,可惜是個傻子。」
「傻子才叫能耐呢,今個兒還是周老太那好乖乖嫁人的日子,嘖嘖,我看呀,這倆小娃兒完蛋了,要麼乾脆利索的跪下來磕個頭叫奶奶,不然這事兒沒完。誰叫他們那麼不開眼呢?」
……
周芸芸坐在轎子里聽了個真切,初時她是真以為村裡人善良得很,聽到後來她才明白,這哪裡是同情憐憫,分明就是幸災樂禍。又聽另一邊也在悄聲議論,可惜因著離得太遠,聲音又低,周芸芸聽了半晌都不得要領,索性也就不費那個神了。
周芸芸並不知曉的是,那頭與其說是在議論,不如說在嘲弄來得更恰當一些。
正所謂文人相輕,即便是同窗又如何?指望他們齊心協力壓根就是不可能的,更別提這裡頭還有好些個看那萬年老二不順眼的人。
人家孟秀才功課好起碼是公認的,且孟秀才的為人擺在那裡,興許剛認識的人會覺得這人過於冷酷高傲,可一旦認識久了,很快就會明白其實孟秀才只是對很多事情無所謂罷了。
也可以說是不開竅,或者說所有的心智都用在了念書做學問身上。
這種還不能算是書獃子,因為他並不是真正死讀書之人。準確的說,應該是心無旁騖。一旦認準了一個目標,就會一直衝著這個目標往前走,至於身邊的風景全然不會被他看在眼裡,甚至吃喝用度等等一切,在他眼裡都是為最終目標所服務的,在不曾達到目標之前,講究這些虛無的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
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同窗之中,孟秀才的人緣未必是最好的,可那個倒霉催的萬年老二卻一定是人緣最差的。
這不,眼瞅著他們倆口子吃癟,書生之中有好些人已經偷笑出聲了。
「真沒想到還能有一日看到傅兄的祖母,瞧著他祖母身子骨倍兒好,罵起傅兄來也是中氣十足,看來傅兄大可以放心做學問為祖母爭光了。」
「是呀,我也是沒有想到,原來孟兄娶的妻子竟是傅兄的妹子?既然都偶喚祖母,那該是堂妹吧?也不知曉妹子出嫁,傅兄給了多少添妝呢?」
「只怕是沒有,畢竟傅兄時常言語,女子最是無用,又豈會為了區區女子捨棄家產呢?怕是將孟兄辛苦積攢的聘禮都扣下了吧?」
「有理有理!」
「哈哈哈哈哈……」
幾個學生說的話盡數鑽入了先生的耳中,燥得面紅耳赤。傅家擱在縣城裡也算是小康以上人家了,可偏生前不久嫁閨女時,非但不給絲毫嫁妝,反而將親家給的聘禮盡數扣下,哪怕這種做法在鄉下低頭很是常見,可在縣城,尤其是在一些好面子的人家卻是聞所未聞。
更奇葩的是,傅家當時還叫囂著女子毫無用處,並且當眾讓傅氏女出嫁立刻要為夫家開枝散葉,如若不然也不用回娘家了,直接絞了頭髮當姑子算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話明著是對傅氏女說的,實則何嘗不是沖著他來的?枉他前半生苦讀後半生育人,臨老還要受這份屈辱。他女兒出嫁不過一年有餘,便是不曾有孕又如何?況且,雖說無子是七出之一,可事實上又有幾戶人家是因著無子而將妻子休棄的?恨只恨自己當初沒有堅持,如今看來,孟家不是挺有錢的嗎?只怕當時就留了後手。
唉,悔之晚矣。
這廂,先生還在後悔不已,那廂,孟秀才終於出面調停了。
前頭也說過,孟秀才這人跟尋常人的腦子略有些差距,興許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之間的差異吧,總之他在略微了解的情況后,便徑直走到了傅家小倆口跟前,拱手道:「今個兒小弟大喜之日,本該請傅兄夫妻倆一道兒喝酒慶賀,無奈你二位同親家祖母不睦,只能請二位先行打道回府,待日後再敘。」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包括先前罵得更歡的周家阿奶。
甭管是哪邊的風俗都沒有將來吃酒的賓客往外頭轟的道理,即便對方太不像話了,那也是請親朋好友代為請其離開的,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當新郎的會親自上前開口請離,甚至還是當著幾乎所有人的面,就這般將事情給捅破了。
「哈哈哈哈……周老太,您是妙人,您家這孫女婿也是如此。我今個兒在路上耽擱了一陣子,幸好不曾來遲,敢問諸人能否看在我特地請來的縣太爺面子上,先叫親事給辦了,之後再提旁的事兒?」
大掌柜姍姍來遲,身畔跟著的不是旁人,正是本縣城的縣太老爺。
縣太老爺僅僅是七品官,擱在京城乃至府城都不叫個事兒,可誰叫人家是這裡的地頭蛇呢?只一句話下去,所有人都齊齊閉了嘴,拿眼看向孟秀才。
孟秀才雖不認識大掌柜,卻是見過縣太爺的,當下便向縣太爺方向拱了拱手,喚人準備拜堂成親。
至於傅家小倆口,孟秀才直接沒理會,旁人也不會吃飽了撐著給他們台階下,最終還是先生看不下去了,嘆著氣上前將女兒女婿拉到一旁,冷著臉叫他們閉嘴,算是勉強將場子圓回去了。
旁的人都在瞧稀罕,傅家小倆口卻是恨得牙根痒痒,偏生這檔口鼓樂聲響起,爆竹鞭炮齊齊炸響,不知道哪個將鞭炮丟到了小倆口腳下,驚得他倆比賽似的尖叫起來,惹出好一通鬨笑來,氣得一旁的先生索性往另外一邊走去,再不想跟這倆丟人現眼的東西扯上關係。
這不是傅家說的嗎?女子最是無用,左右都嫁出去了,他幹嘛還要為一個無用的東西賠上老臉呢?
心下嘆道,說來說去,還是他對不住孟修竹這孩子,所幸自家閨女沒嫁過去,不然才叫一輩子心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