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1章 **主義
「孤知道你們在哭什麼。」尚炳上前幾步,伸手扶起他,同時眼睛向城外看去,盯著幾具衣衫破爛的屍首。
這幾具屍首不僅衣衫破爛,而且身體十分瘦弱,但身量卻高,一看就是這段日子忽然由吃得飽飯變成了吃不飽飯。其中有幾具屍首仰面朝天,如果用千里眼望過去,就能看到屍首那明顯的東方面孔。
尚炳看了幾眼回過頭來,正要安慰這士兵幾句,忽然聽宋琥又大喊道:「殿下!撒馬爾罕國之兵又要攻城了!殿下趕快下城!」
聽到宋琥的呼喊,尚炳的侍衛彷彿條件反射一般,就要護衛著殿下向城下走去。
可平時都是乖乖與侍衛一起走下城頭的尚炳今日卻推開他的侍衛,大聲說道:「孤過一會兒再下去!」
「殿下,城頭危險!」宋琥本來正招呼士兵和民伕準備防守,聽到這話趕忙轉過頭來說道。
「孤今日要看一看,帖木兒到底如何暴虐,看一看這當年蒙古人曾經用過法子!」尚炳情緒有些激動的說道。
「可是……」「沒什麼可是!這點兒時候,城頭是安全的,不是么?」尚炳打斷道。
宋琥又勸說幾句,尚炳執意留在城頭,他也無可奈何。不過他自己走到城頭邊上,時刻盯著撒馬爾罕國的大炮,一旦發覺有大炮前推的跡象,就算尚炳仍舊不願意下去也要強行將他帶下去。
尚炳並不知道宋琥在想什麼。他站在城牆邊上,看著撤退回去的人自動讓開道路,另外一批撒馬爾罕國之兵從營寨中走出,在城頭的大炮射程之外整隊。
之後,在平常的戰爭中很少見的一幕出現了:數百名穿得五花八門、頭戴白帽子的人手裡提著皮鞭,將數千衣衫破爛的人從一處營地內趕出來,驅趕到士兵們的前面,隨後有人指了指伊吾城。
這些人遲疑著不願上前,被人用皮鞭抽打;有人試圖反抗,馬上被弓箭射死。一個白帽子走上一個土坡,大聲嚷嚷了幾句,一個完整的千人隊平舉起長槍向他們逼了過來,這數千衣衫襤褸的人只能一邊哭嚎著一邊向伊吾城走過來。
千人隊仍然在後面跟著,用不快但十分平穩的速度跟著,前面的人一旦步伐慢下來他們就會毫不留情的一槍捅過去,讓槍頭染滿鮮血。
其它剛剛已經整好隊形的撒馬爾罕國士兵也排起長隊,跟在後面。
漸漸的,這些人逼進城頭百丈之內,大多數人都哭泣著,少數人喊著:「俺們是大宋的百姓……」「救救俺,俺不想死!」「娘親,俺痛……」
「賊老天,睜睜眼吧!」……
他們不僅長著一副東方面孔,還說著漢語。是的,他們就是被撒馬爾罕國之兵俘虜的諸衛所城的漢人。
望著這些被撒馬爾罕國士兵刀槍弓箭威逼著緩緩向前、離沉頭越來越近的百姓,尚炳彷彿已經看見了一張張或麻木、或痛苦、或充滿絕望表情的面孔,全都是漢人百姓的打扮。其中有用身體保護著孩子的母親,有攙扶著老人的少年,有天真爛漫還不知道很快就要大難臨頭的孩童,有穿著已經破碎的綾羅綢緞在瑟瑟發抖的富戶,也有滿臉麻木表情的農夫,還有身穿長衫的士子……構成一個民族形形色色的人物,幾乎都出現在這個地獄般的戰場之上,等待著死神降臨。
原本舉著千里眼的尚炳慢慢將手放了下來。只見他面色蒼白,表情變得十分猙獰,雙手緊握的千里眼的木殼已經有了陣陣裂紋,但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這都是他的子民!是他從中原千辛萬苦帶過來的子民!是他曾經巡視過,甚至有些還被接見過的子民!但他們此時卻如同牲畜一般被驅趕著向城頭衝過來。
宋琥的表情也十分難看,但他已經看過這樣的場景數十次了,雖然心情非常不好但也下令將士做好準備。
城頭上又有士兵哭了起來,或許是看到了自己的老鄉。但大多數士兵和宋琥一般,雖然面露悲戚之色,但手上的動作絲毫不停。
又過了一會兒,待這些人走到離著城牆大約百步左右的時候,宋琥大聲說道:「放箭!」
「綳!」尚炳耳邊響起一陣響動,那是弓弦彈出箭矢時發出的特殊響聲。對他來說這聲音並不陌生,自從來到西北後幾乎每日都會聽到,可今日聽來,就好像他的心被撥動一般。
「停下!都停下!」尚炳彷彿發瘋一般喊道。
聽到他的喊聲,士兵們的手頓了頓,但馬上又將第二支箭矢放到弓弦上,隨著又一聲「放」的聲音將箭矢射出。
剎那之間,數千支箭矢彷彿雨點一般飛上天空,在空中劃出一道半圓的弧線,越過頂點后加速下落,覆蓋了大明百姓。其後數十年這一幕是所有曾經參加過這次守城戰將士的噩夢。百步之內,所有的百姓都被毫無差別的射殺!倒伏的屍體頓時布滿了護城河外,鮮血從垂死的軀體中流出,染紅了大片泥土。
目睹了這一幕後,還沒有靠近護城河的百姓頓時就聲嘶力竭的哭喊起來,拒絕前進;還有些人在臨死之前鼓起勇氣想和驅迫他們的色目人或撒馬爾罕國士兵搏鬥一番,只是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如何斗得過身披重甲,手持利刃的禽獸?戰場中央,頓時就變成了修羅場;而被驅趕著再次靠近城牆的百姓,又被一陣陣亂箭射倒,發出了一聲聲垂死的吶喊!
「孤叫你停下!你敢違抗孤的命令不成!」尚炳大聲喊道。
「殿下!」宋琥也不得不大聲對喊:「若是不射殺了他們,讓西虜衝到城下,甚至讓他們爬上城頭,城就守不住了!」
「之前幾日,就是因為有的將士不忍射箭,讓他們衝到城下,搭起雲梯攻上了城!若不是將士用命,城池就破了!」
「殿下,此時切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
「可是,」大道理尚炳何嘗不懂?但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對這樣的情形,面對自己的子民被自己的將士射殺的情形,一時間仍然難以接受。
他的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從前封在西安,雖然也曾帶兵打仗,但不過是明軍衝上去,蠻夷就一鬨而散或者投降;來到西北后,因為不論沙迷查干還是馬哈木都有要藉助他的地方,也沒怎麼打仗就佔了伊吾,之後更是一直和平發展,從未見過這般殘酷的場景。
宋琥見尚炳安靜下來,也顧不得安慰他了,指揮將士們使用守城器械應對色目人的進攻。
尚炳不知何時又站了起來,獃獃的看著面前正在努力攀爬城頭的撒馬爾罕國士兵,與奮力推翻雲梯的大明將士。每一座雲梯被推翻,就有幾個撒馬爾罕國士兵慘叫著倒下去,運氣好的摔在地面上,還能活命;運氣不好的摔在其他人腦袋上,頓時就報銷了兩條性命。
尚炳獃獃的看著一架雲梯架在離著自己不遠的地方,數名撒馬爾罕國士兵正沿著雲梯向城頭爬過來。因為搭過來的雲梯太多,守城的將士一時間竟然沒有將這座雲梯推倒,一直到有人快要爬到城頭的時候才奮力使雲梯歪了過去。
『這就是剛才殘殺孤的子民的人么?』尚炳心中回想那張與漢人長相區別甚大的面孔,心裡想著。
他正想著,忽然聽到聲音:「殿下,您怎麼還在城頭!」又聽這聲音道:「你們這些侍衛是幹什麼吃的!西虜的雲梯都搭了過來還不扶著殿下下去!」
宋琥剛才忙著指揮守城,又以為尚炳已經被侍衛們護下去了,就沒有在意;直到他見到敵軍的大炮被推到前面,忽然想起自己一開始的吩咐,轉過頭看了一眼,就見到尚炳還在城頭。
宋琥頓時被嚇沒了二魂六魄!這般慌亂的戰場,一支流失根本不會被注意到;若是這支流失射中了尚炳,他只能以死謝罪了,還沒準牽連父兄。
他於是馬上跑過來,大聲吼道。
聽了宋琥的話,侍衛們如夢初醒。他們也都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戰場,一時間竟然都愣住了,此時手忙腳亂的拖著尚炳下城。
尚炳暈暈乎乎的被帶下了城,塞進馬車要送回王府。
上了馬車,尚炳清醒過來,卻並未說什麼,而是任由他們帶他返回王府。
到了王府,尚炳自己從車上下來,向自己的書房走去,同時吩咐一名小宦官:「趕忙將兩位王相叫來。」
不多時,右相高翔匆忙走到尚炳的書房,見到正在椅子上發愣的尚炳,忙問道:「殿下,您這是怎麼了?為何會在王府召見臣?」平日里尚炳都會親自在城內巡視或慰問受傷的士兵,鼓舞士氣。
「適才我看到了撒馬爾罕國的士兵,或者依照現在將士們的稱呼,西虜,驅趕著大明的百姓沖在前面,攻打城池。」
「那可都是大明的百姓啊!是我從中原辛辛苦苦帶過來,請求官家賜給我的百姓,就這樣,被當成豬狗一般的上前送死。」尚炳語含悲戚之色,說道。
「殿下以後為他們收斂屍骨,報仇雪恨!以後抓到所有曾經驅趕大明百姓的撒馬爾罕國士兵,全部依照軍法處置,不許投降!」高翔沒有看到城頭的情形,沒法像尚炳這樣感同身受,所以說道。
他隨即又道:「夫君,臣雖是文臣,但也明白打仗切不可有婦人之仁,殿下見到自己的子民被殺十分難過,臣也明白,但此刻切不可心軟。」
「你的話孤也明白。大不了以後孤為了不干擾將領的指揮,不再上城頭罷了。但是,」尚炳說到這裡站了起來:「見到那一張張被驅趕的大明百姓的臉,又見到另外的一張張長相迥異的臉,忽然明白了為何泉州回亂之後,當地的元兵對待色目人會如此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