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亞馬遜女戰士
名字?新兵的笑容凝結在臉上,滿眼都是茫然。他上次聽到這個詞還是在十年以前,而這十年來,除了日復一日的,超過身體和精神承受極限的訓練之外,即使有休息的時間,也都被見縫插針地安排了繁重的知識課程。他記得三種語言和七種方言,記得十種毒藥的配製方法和二十種爆炸物的布設方式,記得四種密碼和一百六十種可以吃的野生動植物,已經沒有餘地再去記那個沒有人敢於提起的詞了。
「你也忘了嗎?」梁醫生的語氣帶著失落,漂亮的眼睛里也閃爍著遺憾。而新兵在絞盡腦汁之後,終於在腦海深處的某個角落裡撈出了一片模糊不清的碎片。他遲疑著,不自信地回答道:「好像是叫……雲濤?白雲的雲,浪濤的濤……對,我叫雲濤。」
「雲濤……雲濤。不錯的名字。」梁醫生這才滿意地微笑起來,上下端詳著雲濤,像是要把面前這個孩子和那個名字的含義聯繫在一起。
雲濤有些害羞,又有些好奇地問道:「這裡不是嚴禁使用名字來互相稱呼嗎?你為什麼要問我的名字?」
梁醫生再次抬手扶了扶眼鏡,溫和的目光透過鏡片,平靜地凝視著雲濤的眼睛:「孩子,我們是人啊,所以有感情。我們在這裡已經相處十年了,你們沒有見過親人,其實我也一樣。我想,你們已經算是我的親人了吧?而你是來我這裡最多的一個。我很多次因為你的傷勢擔心,又很多次因為你的康復而高興。所以我不希望你在我心裡只留下一個號碼。一百一十七號這個號碼很多人都可能會用,但是雲濤卻是你獨一無二的名字。我只想記清楚一點,不會把你和別人混淆起來。」
雲濤似懂非懂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梁醫生微笑起來:「沒事了。去吧。不要再忘了自己的名字喲。」
「哎。」雲濤答應一聲,提著藥品走出了醫護中心。跨出門口后他揮了揮手:「梁醫生,再見。」
梁醫生也舉起手,優雅而輕緩地揮動著,用雲濤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我希望不要再見了,孩子。你不可能每次都有那麼好的運氣能活下來的。」
訓練中心的食堂現在已經變得空蕩蕩的,只有最後僅存的二十多名新兵在這裡就餐。雲濤在窗口領了一份晚餐,晚餐中除了這十年來每天都固定配給的一塊整整半公斤重的牛肉和一大杯牛奶以外,雲濤又在自選窗口要了一份麵條,一份黃豆羹和一份他最喜歡的涼拌苜蓿,然後走到一張餐桌前,小心翼翼地不讓背上的傷口蹭到椅背,緩緩坐下。
「一百一十七號。」一位少女甜美動人的聲音在雲濤身後響起。他回過頭來,卻是一位女性新兵端著餐盤站在他的座位邊。她像雲濤一樣留著短平頭,臉龐的線條稜角分明,黝黑的皮膚上也有幾處醒目的傷疤。她的個頭比起雲濤來也不過矮了那麼兩三指而已,身形也很健壯,粗壯的手臂和腿像雲濤一樣肌肉飽滿,讓人難以相信她的聲音竟會那麼悅耳。
這是十年來每天都能吃到牛肉和牛奶的功勞。加上高強度的訓練,在這兒的每個新兵身體素質都比普通人優秀很多,而女新兵們看起來也和男新兵完全沒什麼兩樣,所以,雲濤早就忘了自己和她們的性別之分。她們身上唯一能體現出一些女性特徵的胸前也很奇怪:左胸非常飽滿,高高聳起就像訓練中心周圍最高的那座山峰,右胸卻像盆地的谷底那麼平坦。
雲濤知道,為了更有效率,更靈活,這些女新兵在進入青春期以前就切除了右胸的乳腺,這樣就不會長出一團贅肉來影響揮刀或者舉槍。她們就像古代的亞馬遜女戰士,雲濤在知識課中了解過這些勇敢的女性,她們就是這麼做的。而這些女新兵也以她們為榜樣,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形象怪異。
但云濤始終覺得這樣不自然。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對方的胸前一眼,然後趕緊抬起頭來:「七十五號,你好。」
「你又活下來了。」七十五號把餐盤放在雲濤的對面,然後坐了下來。
雲濤停下手中的餐具,看著七十五號微笑道:「是啊,我又活下來了。」
「你這次是因為我受傷的。謝謝你。」七十五號的目光中流淌著單純而誠摯的笑意,但臉上的笑容卻有些僵硬。這些孩子們幾乎都已經忘了怎麼笑,雲濤也一樣。他板著臉,平靜地回答道:「那時候我按倒你,我們就都有生還的機會。如果我什麼都不做,你就一定會像十九號或者一百零二號一樣,灑得滿地都是。」
「你的選擇的確是最合理的選擇。」七十五號的聲音有些低沉,但沒有絲毫恐懼,好像並不是她自己從鬼門關走過一趟一樣:「這次教官讓我們拆除的炸彈里是三倍裝葯。我們都沒有想到。」
雲濤也一樣像是在討論著別人的事情:「真正的敵人是不會告訴我們哪裡有炸彈,炸彈里又有多少炸藥的。這次的教訓,我們都應該記住。」
「這是我們的最後一堂訓練課。我一定會記住的。」七十五號仍然生硬而真誠地微笑著:「沒有再減少隊友,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高興。」雲濤低下頭,開始吃自己的晚餐。七十五號也不再說話。很快,雲濤就把最後一筷子苜蓿塞進自己嘴裡,仔細品嘗著那熟悉而無可替代的酸澀味道,然後站起身來:「七十五號,明天見。」
「一百一十七號,明天見。」七十五號回答道。
雲濤端起餐具,放到回收處,然後回到了宿舍。八人的房間現在還剩他最後一個人,這讓他有些寂寞。他回想著那些室友的樣子,卻發現最早死去的那兩個孩子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畢竟他們已經消失在這世界上將近十年之久,時間已經洗去了太多記憶。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盯著上鋪的床板。那是他最後一個室友的床位,只有他的音容笑貌依舊清晰。雲濤仍然記得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