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長孫再試探
東宮,明德殿內。
夏侯熙換上一身月白色長袍,朝著床上麵色蒼白的中年男子叩首行禮,“兒子來給父親請安了,父親今日感覺可好些,太醫新開的方子有效嗎?”
太子顫抖著伸出枯瘦的手臂,示意夏侯熙坐到自己身邊來。
他看著眼前這個越來越優秀的兒子,眼中滿是欣慰,“還是老樣子,父親這是宿疾了,換再多的藥也沒可能治好啦……”
才說了幾句話,他就支撐不住地咳嗽起來。夏侯熙立刻半扶起他的上身,動作不輕不重地撫順著太子的背,一套動作做得十分熟練。
太子雖然這麽多年纏綿病榻,可才學卻是一等一的出眾。人人隻知皇長孫殿下驚才絕豔,卻甚少有人知道,皇長孫幾乎是太子手把手教出來的。
連夏帝都曾私下喟歎,莫不是天縱英才,才會讓他的長子自出生起就先天不足,病體纏身。
他看著自己在這世間留下的唯一血脈,心頭一片蘊藉。
夏侯熙的生母是西胡一個部落的公主,不光生得貌美,更是自幼弓馬嫻熟,身體十分健康。
要是沒有母體源源不斷的精血供養,隻憑他這病秧子的身體,能不能有夏侯熙這個兒子還難說。
先太子妃生產時血崩而亡,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為太子生下了這樣一個優秀的兒子。
隨著夏侯熙的容貌越來越肖似他早逝的生母,甚至還有那雙生來就染了碧色的眼眸,讓太子覺得冥冥之中必定是有天意操縱著一切的。
他知道兒子和他的生母一樣,最喜紅緋色衣衫,也最能穿出那種妙不可言的豔麗之色。可他每次來明德殿請安侍疾時,永遠都會換成顏色素淨的衣袍,甚至腰帶上連一絲多餘飾物也沒有。
他在用這種方式,默默表示著對父親的關心和尊敬。
即便他是人人稱讚的皇長孫,他眼裏也永遠隻看得見自己這個儲君。
皇長孫和皇太孫,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別。而夏侯熙似乎並不在意這個稱號。
太子勉強撐著病體,親自考校著夏侯熙這一日的功課。他的臉上帶著不正常的潮紅,紊亂的呼吸完全找不到節奏。
夏侯熙聽著父親斷斷續續的分析和講解,腦海中不自覺地閃現出白日裏偷看的那道倩影。
她大大咧咧地挽著衣袖,她毫無形象地靠在桌旁,她在滿室古怪的光芒中興奮地碰來碰去,她神情冰冷嚴肅地在那男孩身上擺弄著什麽……
“熙兒?”
夏侯熙猛地回神,發現太子正麵帶疑色地看著他,“我剛才說的,你可都記下了?”
夏侯熙點頭,又將太子講解的《左公春秋》重複了一遍。
太子微微頷首,“我知道你天生聰穎,可一心二用並非正道,為人立事,最重要的便是個‘專’字,你明不明白?”
“兒子謹記父親教誨。”夏侯熙知道自己的小伎倆被父親看穿了,像是解釋著什麽,道:“父親,兒子今日在保濟堂遇見了一個……醫術很奇特的人,兒子打算想辦法將她請進宮來,為您治病。”
能使出那麽多古怪的手段的秦羽眉,能將被保濟堂放棄的病人救回來,那治好父親的身體,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吧?
太子輕輕地笑了,蒼白的麵孔逋一舒展,竟有種奇異的脆弱之美。
“這麽多年,你皇爺爺找來的名醫還少嗎,別白費力氣啦……”他神情頗為淡然地輕聲說著,“我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你又何必這樣勞心勞力呢?”
他拍了拍夏侯熙的肩膀,力氣輕得好像隻是一根羽毛拂過,“能教出你這個兒子,我就是現在死了,也對得起你母親啦。”
“父親……”夏侯熙豔麗的麵孔浮上一抹哀慟,他用力抓著太子嶙峋的手腕,像是不抓緊就會馬上消失一般,“這次不一樣的,兒子一定會找到治好您的大夫的!”
建立大夏的雖然是他皇爺爺,可夏侯熙心裏最敬仰最欽慕的還是他這個外人看來體弱多病的父親。
若非父親為了皇爺爺的大業殫精竭慮地出謀劃策,耗盡了心血,他不會這麽早就病重至斯。
先天心疾最怕的就是勞心勞神,若是太子能做個富貴閑人,兩耳不聞四目皆空,總是能再多活上十幾年的。
上天給夏侯氏送來了一場傾世曆練,讓夏帝一朝登得大寶,逐鹿九州,卻也耗盡了長子本就孱弱的精力。
盡管太子虛弱至此,可在兒子出生,妻子撒手人寰的情況下,他毫不猶豫地一人承擔起了父母兩人的角色,幾乎是一點點看著夏侯熙長成今日這般出眾的少年。
這樣完美到連老天到嫉妒,想要扣取他年壽的父親,夏侯熙怎麽能輕言放棄?
看著兒子執拗的神情,太子又寬和地笑了,“好好好,熙兒盡管去請大夫,我聽你安排就是了。”
夏侯熙咬著嘴唇,最終隻悶悶的道:“父親,您早些休息,兒子告退了。”
他一退出明德殿,又成了外人眼中那個高傲淩冽的皇長孫,大步朝自己居住的崇仁殿走去。
夏侯熙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想著能讓秦羽眉明天再去保濟堂一趟的辦法。
他要再確認一遍,這個鎮國公主的女兒,是不是真的醫術驚人。
***
秦羽眉第二日依舊按時起床,像是絲毫沒有受到背上那個印記的影響一般。
倒是璿璣眼下有兩道淡淡的烏青,和瑤光一起站在桌旁布菜時顯得格外明顯。
秦羽眉不知她心裏為何藏了這麽重的心思,忍不住打趣道:“看來今早我不能吃雞蛋了——還是留給你敷敷眼睛吧!”
璿璣神不守舍地抬起頭,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有這麽明顯?”
秦羽眉和瑤光都笑著點了點頭。
“你們既然是夏侯璟送來服侍我的人,不管什麽事都應該和我保持一個心思才對。”秦羽眉放下銀箸寬慰道,“我這個‘受害者’都沒當回事兒呢,怎麽你還先急起來了。”
璿璣咬著嘴唇,鬱鬱道:“公主您這麽能這樣……婢子也是擔心您啊。”
“擔心什麽?”秦羽眉抬眸看她,難道璿璣知道什麽內情不成?
璿璣猶豫著,卻還是把自己想了半宿的念頭說了出來,“您是鎮國公主的女兒,是僅存的大秦血脈。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您身上的鳳凰胎記,難免不會以此為噱頭,搞出什麽‘順應天命,反夏複秦’的作亂之事來。到時哪怕您是無辜的,恐怕……恐怕陛下也容不下您了。”
此言一出,倒讓秦羽眉的神情徹底凝重起來,她的目光還落在琳琅的點心上,思緒卻已經飄得很遠。
大夏建立不過十五年,當年是因為‘末帝屢征賦稅,不忍百姓離亂,順天意,誅暴君’為借口而起兵的,雖說一路高歌猛進,以絕對強勢的武力逼得末帝逼宮而逃,可天下也並非每一處都是承認大夏為正統的。
不過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罷了。
以帝京為中心向外輻射的大部分郡縣還算是相對穩定,可誰知道在昔日大秦廣袤的領土上,是否還燃燒著星星點點複國的火焰?
所以夏帝肯養了秦羽眉十五年,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秦羽眉對於大夏而言,既是一個可能會引爆的炸彈,也是一麵安撫舊臣的旗幟。
永安公主……想明白這其中道理的秦羽眉隻覺得諷刺。
讓她一個前秦的公主,來安大夏的江山?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或許在她年幼時,夏帝還可以在公主府中安插人手,一遍遍給秦羽眉做洗腦教育,可隻要她漸漸長大,開始學會讀書寫字,開始懂得從史書中通曉道理,夏帝才真的不能再等了。
所以才會有那場荒誕不已的,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的和親。
可當夏侯璟不知用了什麽辦法將她堂而皇之地救回帝京後,夏帝又會做些什麽,就不是秦羽眉能預料得到的了。
秦羽眉無意識地抬手摸著背部的胎記,冷不丁想起和夏侯璟第一次見麵時,他用劍指著自己喉嚨說的話。
他要她交出大秦皇陵地圖……可那到底是什麽?
她翻遍了原主保存在九鸞釵中的全部記憶,卻一點兒也找不到和這個地圖有關的事件和人物。
夏侯璟在回到帝京前曾反複叮囑過她,即使見到了夏帝,也不能提起地圖的事。
難道這就是夏帝還能容忍她繼續活下來的原因?
可如若秦羽眉始終不肯交出這份地圖,夏帝的耐心又會有多少?
她對夏侯璟生的那些悶氣,早就在璿璣和瑤光日日的陪伴下,在公主府內所有下人本分的服侍下消得差不多了。
這樣一個願意疾馳幾千裏救她回來的男人,一定不會再害她的吧?
不然,他又怎麽會送來璿璣和瑤光兩個侍婢,不光將她的日常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還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璿璣和瑤光,是一心一意把她當做主人來對待的。
秦羽眉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接受了夏侯璟遺留在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並始終很聽話地按照他的要求生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