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何以掃天下
“你回去之後,最好讓紅袖招對外掛出歇業整頓的牌子。”秦羽眉想讓舒娘自行在紅袖招內把所有人檢查一遍,“讓所有人都不要隨意離開自己的房間走動,所有的毛巾衣物都用醋熏蒸一遍,不要和他人混用私人物品,保持個人清潔。”
舒娘又問:“那我怎麽才能確定,還有姑娘已經染上花柳病的呢?”
秦羽眉歎了口氣,索性又抽出幾張紙來邊說邊寫,“讓所有姑娘自行檢查身體,如果發現腋下及胸前有暗紅色斑塊,手掌和腳掌上有環形紅斑;後腦勺的頭發稀稀拉拉,仿佛蟲子吃過一般;腋窩和腹股溝處,可見明顯腫大的結塊,那十九八九就是花柳病中後期了。”
“還有,如果哪位姑娘雖然體表尚未出現這些症狀,但她在之前接客時曾感覺到下體有出血。或者嘴唇、口腔、胸部、肛門長了略硬的棕紅色小包,那也可能是剛剛患上不久。”秦羽眉指了指舒娘手臂,“就像你這種,不也是沒把它當回事兒麽。”
見舒娘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為什麽還會提到那麽多部位,秦羽眉又把話說得更直接了點,“女子患上花柳病,也多是在房事中被男人傳染的——那些逛青樓的男人,總不能隻玩一種花樣吧?”
舒娘被她大膽直白的話語弄得麵上一紅,再次感慨這位梅小姐果然是名門大派出身,居然能麵不改色地和她這個鴇母談論這些香豔之事。
可一想到那些……那些姿勢,如今卻成了要命的毒藥,舒娘心中也是暗恨。
若是被她找出那第一個將花柳病帶進紅袖招的客人,她說什麽也要替姑娘們出口惡氣!
“你也別想太多了,早發現早治療,不會真的出人命的。”秦羽眉難得地安慰了舒娘一句。她倒是並不歧視這些風塵女子,存在即合理嘛。既然做了這一行,就得做好有哪一天不小心得上病的心理準備。
在秦羽眉所在的那個時空,梅毒是在明朝萬曆年間自西方的商人身上帶來的,在當時沒有抗生素的醫療條件下,一度成為無法治愈的絕症。而女性由於其特殊的生理構造,往往很難及時發現病情。在許多梅毒嚴重流行地區,甚至出現了“隻見娘懷胎,不見兒出世”的悲慘局麵,個別村落甚至遭受了滅族之災。
不過……秦羽眉若有所思地看了舒娘一眼:她是不是可以教她們一些簡單的個護常識呢?或者再努力一把,在九州大陸上把安全套推廣開來?
現在還好隻是不算特別麻煩的梅毒,要是等艾滋病也出現在這個世界裏,再加上他們根本毫無保護措施的性-行為……天啊,想想就一定是場大災難好嗎。
秦羽眉使勁搖了搖頭,將後一個念頭從腦子裏趕了出去。
她這個“未嫁先寡”的順義王妃,名聲已經夠糟糕了,再搞出這樣“傷風敗俗荒誕不經”的東西,那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秦羽眉煩躁地一甩頭發。
想好好當個大夫,怎麽就這麽難呢!為什麽她就隻能眼睜睜看著這麽多人因為缺乏對醫學的了解,然後被病痛折磨呢?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秦羽眉突然鬼使神差地念出了這麽一句話,又自嘲一笑。
與其想這些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的東西,還不如先把手頭的病人治好,把青黴素研製出來才是正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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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紅袖招頂樓深處的雅室裏,夏侯熙一身緋色錦袍如豔烈飛花,將這滿室的旖旎靡麗都蓋了過去,成為完全無法被忽視的視覺中心。
他倚坐在鋪著華美織毯的寬大躺椅上,唇邊玩味地扯著一抹笑,隔著晶瑩玉潤的水晶珠簾,一雙鳳眼朝外望去,“這是秦羽眉對你說的?”
戴了厚厚幕離的舒娘,隔著珠簾站在夏侯璟三尺開外,恭恭敬敬的答道:“是,屬下親耳聽見,永安公主就是這樣說的。聽她的意思,似乎是對風月場裏的姑娘們頗為同情,有心想要替她們治病,卻又在擔憂什麽。”
都說這世間最好的情報場所,莫過於高級青樓,最好還是非達官顯貴不得入的那種。比起茶館酒肆裏來往的市井小民,隻有那些真正接觸到權力上層的人士,才能提供真正有用的消息。
紅袖招和出雲閣,算是帝京最有名的兩家高級青樓了。而夏侯熙正是紅袖招的幕後老板,舒娘也不是什麽風塵女子,而是他特意訓練出來替自己收集重要情報的眼線。
夏侯熙伸開長腿,又隨意地將左腿搭在右腿膝上,腦海中還在細細咀嚼著秦羽眉說的這句話。
他不由失笑地搖了搖頭:這個秦羽眉,果然一直是在藏拙嗎。現在發現皇爺爺有心要對她出手,為了自保才不得不將自己的才華顯露人前?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樣一句看似簡單卻意蘊深遠的話,隻怕國子監最優秀的學子都想不出來,更何況秦羽眉還隻是個剛剛及笄的女子?誰能相信她過去的十五年裏真的一無所知?
這樣一個懂得韜晦的女子,夏侯錦玉居然還要想辦法擺脫和她的婚約……哼哼,恐怕他遲早會後悔得哭都不哭不出來!
夏侯熙暗自盤算著今後該如何與秦羽眉打交道,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舒娘長及腳踝的紗帷上,不解道:“你今日是怎麽了?”
舒娘早就準備好了接受夏侯熙的盤問,聽見他還是問出了這句話,連忙跪倒在地,低聲道:“永安公主說,屬下是不慎接觸了患病女子的身體,所以也被傳染了花柳病……為了不讓殿下千金之體受損,這才將自己徹底隔離起來。殿下,紅袖招近日內要徹底排查一次,為了您的安危,殿下最近還是不要再來了。”
夏侯熙眯起眼睛,鳳目裏閃過一絲冷光,“你說整座紅袖招都要接受檢查?到底有多少姑娘得了這個病?”
“都是屬下一時疏忽,才會釀成這般大禍!”舒娘的頭垂得更低了,“據永安公主所說,這花柳病的傳染性十分之強……”
她又將秦羽眉說的那些關於梅毒的知識給夏侯熙大致說了一遍,末了恨聲道:“也不知是哪家殺千刀的公子,不知道在哪個下三濫的暗娼那裏染了髒病,還要跑來禍害樓子裏的姑娘!”
“紅袖招平時接待的都是什麽客人,你自己心裏沒數嗎?”夏侯熙不悅地皺起眉頭。如果這花柳病真如秦羽眉說得這麽嚴重的話,那紅袖招豈不是要關門休整很長一段時間?
就算那些病情較輕的姑娘被秦羽眉給治好了,可一旦那些權貴公子知道紅袖招有過這樣的“黑曆史”,誰還敢冒著得病的風險再過來?
他好不容易才把紅袖招的名頭在帝京打響了,這下豈不是全都要從頭再來?
夏侯熙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舒娘,突然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能好好的才最重要。你們就按照秦羽眉的要求,先歇業一陣子吧。”
舒娘聽夏侯熙竟願意將紅袖招裏的姑娘們的身體放在第一位,心中不能說是不敢動的。她雖然是奉命打理紅袖招,替夏侯熙處理這些陰私情報的,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終究不是那種唯利是圖的惡毒鴇母,做不到將姑娘當牲口一樣壓榨至最後一絲價值這種事來。
夏侯熙本就是想要再試探一番秦羽眉的醫術,才特意安排了紅袖招內染上花柳病的姑娘去找她求診--若是秦羽眉連這種惡疾都有辦法醫治的話,那她一定能治好父親的先天心疾了。
原本他早早就安排了舒娘帶蘭薰去保濟堂那裏跟秦羽眉“偶遇”的,沒想到寧心姑姑突然在中間橫插一筆--聽皇爺爺和璟王叔的意思,是寧心姑姑有意和秦羽眉過不去,所以才故意讓一個染了天花的小丫鬟混進了公主府裏?
這件事也隻有他們皇室極少數人才知曉內情,可他後來故意提起時,皇爺爺卻語焉不詳,沒有過多表示對寧心姑姑該如何處理。
夏侯熙不由得重新審視了一番這件事發生的前因後果,竟也被他揣度出不少驚人的細節來。
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寧心姑姑不比他們男子,就算出宮也是仆從如雲前呼後擁,她哪來的機會和渠道接觸到患了天花的病人,又是怎麽和公主府內勾連,聯手將那個小丫鬟送進去的?
若是帝京中真的出現了天花病人,又是何人將這病傳開來的?為何帝京城內到現在還沒有爆出消息?
再聯想到紅袖招內突然爆發蔓延的這場花柳病……盤旋在夏侯熙心頭的那片陰雲似乎又濃鬱了幾分。
他突然起身,大步穿過水晶珠簾,成串的透明珠子在夏侯熙身後碰撞纏繞出清脆的聲響。
他蹙眉看了舒娘那遮得嚴嚴實實的帷帽,腳下不自覺地又遠離了幾步,卻被舒娘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微不可察的小細節。
她澀聲道:“殿下,您離開前可以找一處幹淨房間,用蒸沸的白醋給身上消毒,再換一套幹淨衣物,如此進宮便可安全無虞了。”
夏侯熙沒想到舒娘居然能猜出他此刻的顧慮,更是如此直接地說了出來。他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你們好生休整,我先回去了。”
待到夏侯熙離開後很久,雅室內似乎還縈繞著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迷離香氣,舒娘緩緩從地上站起,揭下了頭上的幕離,露出那張美豔卻寫滿苦澀的麵孔!